订书赴约落场空(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三十九_河洛大鼓网
订书赴约落场空(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三十九
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吕武成 日期:2023年09月29日 点击量: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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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三十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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订书赴约落场空

“大皇姑庵、银匠庵、骆家,这只是我们途中捎带着看到的三处遗址,真正有看头儿的都在龙潭大峡谷内,比如天书石,擎天刀碑石,无头冤神洞……”秉哥指点着要去的目的地向我们介绍。

我们在半山腰居高临下,远远地望去,龙潭大峡谷似蚯蚓一般,高高低低,曲曲弯弯,蜿蜒于山谷之间。秉哥指着最窄的一处告诉我们,那里叫“一线天”,也叫“一步叉(跨)[1]”。从高处俯瞰,如果不细看,峡谷两边的山峦犹如连在了一起,仔细分辨,两条山脉又好像在低凹处裂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。远看这道缝隙很窄,仿佛一步就能跨得过去,故叫“一步叉”。秉哥笑着说,只不过是离远处看着很窄罢了,到跟前试试,别说一步叉,十步也叉不过去。秉哥继续给我们释疑:从山上往下看,叫“一步叉”。下到谷底仰脸看,头顶上的天变得极窄,极细,好像一缕白线,这就是“一线天”的由来。

这个“一步叉”只是远远地看了看,并没有亲自到跟前丈量一下到底几步能跨过去。秉哥说,那个地方杂草荆棘遍布,根本就没有路,谁也到不了。况且我们去看刀碑石根本无须经过“一线天”,从白龙湾就开始沿石磴往谷底进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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狭窄的峡谷不知怎么到此处旋了一个弯,形成盆状,变得宽敞起来,两边几乎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立即缓了许多,这才有了可以上下人的石阶。刚往下走,一眼就惊奇地看见了谷底正中间突出的石丘上矗立着一柄巨高、巨大、巨像的石刀。说它巨高,似乎超出了峡谷的高度,如果站下面仰视,高耸入云;说它巨大,往那一竖,差不多把整个峡谷截断;说它巨像,远远地望去,酷似真刀无二,猛一看透着杀气,寒光袭人,望而生畏。秉哥说:这就是咱们今天要看的刀碑石。这是二郎神斩杀小白龙不小心把刀掉这里了,我们称这个地方叫“刀掉”……那为啥叫“刀碑石”呢?秉哥讲述了来历:

你知为啥此地叫“白龙湾”?原来这里活动着五龙庙供俸的五龙之一——小白龙,人称龙娃儿。龙娃儿干了不少好事,立了大功,为了办更多、更大的好事儿,竟然跑到天上偷了玉皇大帝的天书,触犯了天规,老天爷一怒之下派二郎神下来捉拿。龙娃儿虽然神通广大,却不是二郎神的对手,一番打斗,死于刀下,并被割下首级上天复命。因为要携带追回的天书,二郎神顾上顾不了下,只得把刀扔下,就成了现在的“刀掉”。二郞神虽有武艺,做事却粗枝大叶,毛手毛脚,慌慌张张。他去拣散失得七零八落的天书时,终因一手提着人头,一手拾书不方便,又急着上天,就遗失了一本天书,化做现在的“天书石”。后来女娲同情龙娃儿为天下造福,死得冤屈,就收了他的无头尸,唤回他的冤魂,封它为“无头冤神”,安放在北面山崖下的石洞中,接受世人的供奉。这个洞被称为“无头冤神洞”。而二郎神弃下的刀刚好不偏不倚地竖在无头冤神洞的前面,化成了一尊天然的巨大石碑,被后人誉为“擎天刀碑石”。

听了这个故事,观起景来也有了思路。先沿石磴迫不及待地直扑二郎神的大刀底下,零距离接触,本想来个亲密拥抱,可叹刀太大,我们太渺小。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,我等形同蝼蚁,微不足道。经过天书石——不过是石头上有一些奇形怪状,类似于文字符号的纹理。常听人说,有些看不懂的文字就像看天书,今天总算也开了眼界,看了一回“天书”。然后就又折回山崖下看“无头冤神洞”,说是洞,并不深,浅而宽,洞底果有一尊酷似人型却无头颅的石像,前面设有香案,祭拜痕迹比比皆是。

秉哥还像往常一样,进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,然后回身笑问:“你俩不磕?”

我和小伟都不太信神,对着一个溶岩形成的石头下跪,感到好笑,又不好意思笑,支支吾吾地不肯磕。在回头的路上,秉哥说:“昨样儿,比皇姑庵、骆家有看头儿吧?”

我笑笑:“有看头儿,让人震撼,却不比皇姑庵、骆宾王的传说有意思。皇姑和骆宾王的事儿虽然年代久远,无法考证,但毕竟遗址尚存,可信度比较高。这个刀碑石、天书石、无头神啥的,不过是天然生成的石头。这些神话故事不过是后来编书人根据想象编出来而已。”

秉哥笑道:“说书人都通能编哩,老弟也把这事儿编成书说给俺们听啊,保险比你说的前三皇、后五帝,八不沾边的书听着有意思哩。”

我一高兴,信口胡吹,云天雾地的毛病又犯了,止不住口出狂言:“值啥?别说是这,龙潭沟的一切,甚至包括秉哥你,将来都有可能编进书里,等下次来了说(书)给你听。”

秉哥乐不可支:“哈哈,中!有老弟这句话,我就等着,听你编的书咋样。”

“哎,秉哥,这编书是以后的事儿,眼前的书该咋说呀?”这就叫三句话不离本行,游玩还不忘洽谈说书生意。张沟说书结束,下一步换到哪村?该考虑了啊。龙潭沟周围所有生产队都说(书)过了,轮了一个遍,就剩下骆村这根难啃的骨头。难啃就放弃,不啃呗!拿不下骆村却又心有不甘。于是就乘着高兴劲儿,向秉哥聊起了这个话题。

“不就是骆村说书这点事儿嘛,老弟不用管,包在我身上。他骆村队长的头再难剃,我去剃!别的生产队都说了,就剩他骆村老特殊?要不说书,看俺们队长们的口水能淹死他不能。”

我相信秉哥的能力。同在队长的位置上站着,天天打交道的,相互之间说出来的话,办出来的事儿都得掂量掂量哩,这也是我央求秉哥的主要原因。见他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,不禁既高兴又激动地大发感慨:“秉哥,我终于弄明白,怪不得当初皇姑跑到龙潭沟,接都接不走;骆宾王隐居骆家,撵都撵不去。是因为咱龙潭沟的人待人接物厚道、热情、善良,乐于助人啊!从秉哥身上,我看到了龙潭沟人传承了白龙精神的闪光点!”

这番富有诗意,充满煽情的话,一大半是肺腑之言,一小半带着点儿拍马屁的味道。想让人家替咱办事儿,就得拣好听的,往心窝里说,往人痒处挠。老实人学得多了,也能学出点门道儿。果然,这话的效果立竿见影,秉哥听起来很受用,心里一热,一高兴,当即立断,一拍大腿:“走,现在就去骆村!”

有了秉哥出头,我们很容易地见到了骆村队长,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。不用说明来意,人家也心知肚明,不等我们开口,已经抢在头起:“秉哥,说书这事儿吧,其实黑叔早打过招呼,村里也有几个年轻人起轰,想听说书。可你也知道,队里一分钱也没有。学别的队收粮食吧,村越大,人越多,事儿越不好弄,有的向西,有的向东,有的说这,有的说那,弄不到一块儿。”

秉哥不屑地说:“球啦,非要现在收粮食哩?等收公粮,交上交款时多收点不是把这说书钱冲出来啦?我就是这着弄哩,不想门儿会中?说(书)吧,活人还能叫尿憋死?”

队长笑笑,不置可否。谁都能看出来,不反对就是默许。这时,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拧着小脚从厢房屋晃了出来,一边颤巍巍地走,一边冲队长嚷:“说啥书哩?哪来的钱儿!听说书是能止饥,还是止渴?不能说(书)!”

同在前后院住着的老太太只所以敢这样横加干涉地扰乱“政事”,是因为队长是她的侄儿,她是队长的亲二婶。虽然分家门儿,论家户的,但队长因没了父母,婶子就是最亲近的人,就有理由,有资格来管教自己的侄子。

眼看事要成啦,冷不丁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搅局。秉哥只好打着哈哈:“你这老婆儿家,老啦,操这闲心干啥?只管听书,不叫你掏钱,光管饭啥样儿?”

“不掏钱我也不听,饭也不管!一辈子都不好听说书,也听不懂。”这糊涂老婆,不好管饭,倒还真好管闲事哩。望着她乱蓬蓬的白发,脏兮兮的枯雏脸,少牙的瘪嘴,眼屎都没擦净,顿生厌恶。唉,好端端的墙,我们几个人一块儿垒,却搁不住老婆一个人扒。不由在心里恨恨地骂道:老不死的!面上还得尴尬地陪着笑。

好在二婶的话,队长并没有唯唯诺诺,反倒有些不耐烦地说:“回屋吧,没你的啥事儿,不用你管。”

老太太吃了个没趣,一边扭着小脚回屋,一边嘟嘟囔囔:“不听话,到时候没钱儿有你装襄[2]作难哩。”

队长望着老太太的背影,摇摇头苦笑:“老啦,不能跟她一样。既然秉哥说出来啦,咋着也不能把面子搁那。等张沟说了(结束),就下来吧。”

在老黑头和秉哥等人的竭力相助下,骆村终于搞定。我们顺利地进驻龙潭沟最大的,也是最后的一个村。

骆村说书的几天里,特别留意一下队长他二婶儿。那个给我印象最差,竭力阻挠,口口声声不爱听说书的老太太,却天天都在书场,而且坐在前面显眼的位置,唯恐我们看不见似的,还一听到底,从不缺席。不禁心里好笑:这老婆,记着你说的话呢!既然一辈子不好听说书,还在书场晃来晃去,存心给我们添堵里不是?心里想的,嘴上却没敢说出来,毕竟是队长他亲婶呢,咋说也得看几分面子,换换别人,哼,难听话早就端出来了。

龙潭沟混得越来越熟,山里人的热情、厚道、纯朴在书场体现得淋漓尽致。顿顿改样饭,炒肉煎鸡蛋就不说了,单是说书桌上的茶水便有很多讲究,让人煞费苦心。

其实说书的喉咙干,喝热白开水润嗓就中,简单实惠。可龙潭沟人觉得这样不是待客之道,过意不去,非要变着花样来改善喝茶待遇不可。先是备了上好的茶叶,怎奈无福消受。因为实践证明,喝茶叶能使嗓音变寡,干巴巴地没有余韵。听说不敢喝茶,就拿来白糖往开水里放,我赶忙制止:白糖是凉性,会刺激喉咙,使嗓子变哑。白糖是凉性,红糖倒是热性,那就喝红糖茶吧。我苦笑:那我不成月子婆娘[3]啦?再说,红糖大热,会引起喉咙干疼。招待说书的笑着戏谑:你这说书的比月子婆娘还难侍候!鸡毛狗不是的,热里热啦,凉里凉啦,这不敢喝,那不敢尝,难道还想喝琼浆玉液哩?我无奈自嘲:俺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,放到蜜罐里也不觉得甜哈。

啥,蜜?咋给这忘了,咱有的是!一语提醒梦中人。龙潭沟盛产蜂蜜,尤其是中蜂蜜,纳百花之精华,一年只采一季,产量很低,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却极高。于是,蜜糖茶便上了说书人的书桌。当然蜜茶也是有讲究的:同是蜂蜜,和上凉水是凉性的,不敢喝,害怕喉咙哑,但用开水冲泡便是温性,既不寒,也不热,滋润嗓子恰到好处。喉咙好了,书说得更好,听众听得更热,听罢这场还想再续那场。

都说骆村轻易没说过书,可一旦开了个头,便欲罢不能,一发而不可收。先是队里一口气说了五天,已经不少了。队长本不打算说(书)了,可架不住几个在一块对脾气,合得来,既听热了书,又耍得尽兴的年轻伙计们,一个劲儿地给队长烧底火:“说这几天中球用,再怼几天!”

“中啦,再往下续队里拿不出钱啦。再说别的队最多说五天,咱也算是扯平啦。”队长说。

“别的队能跟咱比?咱骆村是大村啊,咋着也得超过其他村,压住他们的点儿吧。别的队不是收粮食说书吗?咱就不能收?你要顾不上,害怕费事,不要紧,俺们替你收。”

大家七言八语建言献策,队长一手难捂众人口,只好收粮食又续了三天。

晚上说书,白天游山玩景,到处闲逛,遇见队长他二婶从菜地回来,手里拿了两根又短又粗,又黄又老的秋黄瓜,避之不及,迎面碰上。还记恨着第一次见面时的不快,刚想把脸扭到一边儿,装作看不见,老太太已经涎着笑脸凑了上来:“给,吃黄瓜。”说着,就拿黄瓜硬往手里塞。“不吃,不吃!”我连忙摆手带甩手,躲瘟神似地跑开,鄙夷地想:虚情假意,谁稀罕吃你的烂黄瓜!走出多远,还听见老太太在身后喊:“晌午去俺家吃饭,给你擀捞面条——”我禁不住嗤之以鼻:是谁当初说的,说书也不听,饭也不管?捞面条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。

这世上好多事儿就是奇怪:不想遇见的,偏要撞上;不想看到的,却非要往眼里钻;另人生厌的,可挥之不去。这不,那天我有点事儿找队长,出来时又碰到了队长他二婶,那个烦人的老太太。老太太失急慌忙地从屋里拿出来一个装满棕红色蜂蜜的葡萄糖瓶子,不由分说往我怀里塞:“给,中蜂蜜,好着哩,拿走慢慢喝吧。”

我愣一下神,经不住诱惑了。不说情义无价,单这瓶蜂蜜的价值就让人动心。搁那个年代,正宗的中蜂蜜上门收购,最起码三块多一斤,一瓶至少也得一斤半。也就是说,我们两人说一天书的钱,还买不到这一瓶蜜。如今老太太白送,咋能不要,这光又岂能不沾?

不得不说,老太太这瓶装着甜丝丝蜂蜜的“糖衣炮弹”轰得我瞬间土崩瓦解,顿时冰释前嫌,先前对她的一切偏见、坏印象,霎那间烟消云散。我有点后悔以前对老太太的种种不恭、不敬,太有点不应该了。现在看起来,老太太其实蛮可爱,蛮招人喜欢的嘛。穿得脏破,恰恰是山里人的朴实;说话难听,那是农村人的真爽。瞎,都是这一瓶蜂蜜收买了我,改变了心情和看法,让我看老太太越来越顺眼了。唉,都说吃人家的嘴软,拿人家的手短,得人家的蜂蜜,就得说人家的好嘛。不过,这次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,而是发自肺腑地转变了态度哈。

常言说,只有再一再二,没有再三再四。骆村说书却颠覆了这个认知,不得不佩服人家听书的韧劲儿。队里说五天,又收粮食说三天,按理说我们说书人已经很知足了。可一部大书没听完,骆村人仍然心有不甘,意犹未尽,还要再续,打破了“没有再三再四”的记录。怎么续呢?总不能再收粮食吧。这次换个花样儿——兑钱儿。一边儿说书,一边儿队长领着几个小伙儿挨门挨户的收钱,一毛不嫌少,一块也不嫌多,总之,多少不拘,随自己心意。就这样,又续了三天,把一部大书说得一点不剩,有头有尾,皆大欢喜。

说罢书结账时,队长把七拼八凑的一大堆零钱摊开,清了又清,点了又点,抓耳挠腮,面露难色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哎呀,还差五毛。”

我稍微迟疑了一下,队长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,不能在这五毛钱上打圈圈儿,让人家作难,伤了情面。想到这,立即痛快地表态:“少就少吧,没啥,五毛钱又不是人的命。”说着很是干脆地把钱收下了。

就在这时,队长他二婶,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太,人未到,声音先至。这老太太老眼昏花,耳朵好像灵敏得很,刚才的话显然听到了,一边慌慌张张往屋里闯,一边连埋怨带数落她这个队长侄儿:“老早说你不听,不叫说书,犟着非要说(书)!书说完了,钱不够,不能啦?”

我见状,赶紧打圆场:“老人家,谁说钱不够?够啦,够啦!这事儿你不用管。”

老太太揉了抒眼,哼了一声:“哼,不用哄我,都听见了。”又冲着队长唠叨,“说起书,就要给得起钱,不能少人家一个纸角儿!任凭亏自己,不能亏出门人!”老太太说着,因缺少牙齿而凹陷下去的嘴角不住地抖动,一双脏兮兮、颤巍巍的手伸进大襟布衫侧面的大布袋儿[4]里悉悉索索地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,“给,拿着!出门人不容易。”

“不要,不要。”我一边推辞,一边跳着脚躲闪。怎奈老太太这会儿很是强势,且反应极快,行动利索,麻利地推开我的手,硬把钱塞进我的口袋,一转身小掂脚地逃向自己屋里。

我把五毛钱重新掏出,来不及归还,老太太已经“啪”地一声关上了房门。我茫然地愣在原地,不知如何是好。手里攥着的五毛钱似烫手的山芋,撒也不是,收也不是。那种年代,那种岁月,那样的穷山沟,五毛钱并不是小数目,也是来之不易的。况且她一个老婆儿家,年迈力衰,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上哪里挣这五毛钱?也许这五毛钱是她硬从老母鸡屁股里掏出来的,起码得六个鸡蛋哪!她舍不得煎,舍不得煮,舍不得烧碗鸡蛋茶喝,才变卖下这五毛钱;她舍不得花,舍不得买点好吃的,好穿的,才硬生生地攒下这五毛钱!而今,她竟然舍得给了说书人,而且没有半点的心疼和犹豫。而我们年年轻轻的大小伙子收一个孤寡老人的五毛钱,于情何忍,于心何安?更让人如芒刺背,忐忑不安,后悔不迭的是:平时看不起她,热嘲冷讽也就算了,最要命的,最初竟然混账地在心里暗骂“老不死的”。唉,我这不是该死吗?骂老人有罪,要遭天谴啊!想起来自己说过的书《龙抓熊氏女》,不禁害怕起来,不知五龙爷会不会借响雷把我给劈了呢。

我知道这种担惊多余,龙王爷哪有那么灵验?再说神咋能和我这种小人一般见识?但侵入心头的愧疚却久久挥之不去,手里紧握着的哪里是五毛纸币?分明是沉甸甸的一份情意,让我自责,让我感恩,让我心里一热,泪噙在眼眶里不好意思流出来。

我们在骆村书说得正热,秉哥和那个老黑头——呵呵,这太不礼貌,我们也权称黑叔吧,他们一点也没闲着,四处跑着给我们网罗[5]生意。这不,秉哥给我们安排好了下家,骆村结束上栗树洼说书,而黑叔则在山沃那边的杨家庄替我们靠[6]了几天神书。下一步上哪里说(书),二人争执不下。依秉哥意思,先上栗树洼,已经跟人家敲定了。黑叔则坚持先去杨家庄,人家是还愿书,比较关紧。尽管秉哥的盛情难却,心存感激,但我的意向偏重于黑叔,迫切想去杨家庄说书。却是为何?这里面有些说不出口,不可告人的隐私哈。

但凡看过第二十六章的不知是否记得,当年山沃说书时,学着谈了人生第一次青涩的恋爱,为了那张所谓情书的纸条儿,打不住狐子一溜骚,闹得沸沸扬扬而最终无果。虽然时过境迁,那一页历史早已翻过,却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后遗症,无法彻底从心底抹去那个姑娘的影子,也不能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淡忘她的名字,时不时地掂记着她过得怎么样,婚姻是否幸福……搁我们农村老话,这就叫“贱皮子”“成色瞎”,都是结婚生子的人了,还胡思乱想些啥?

那个叫春玲的姑娘,娘家是山沃的,婆家就是黑叔所说的杨家庄。如果没退婚,应该早就嫁过去了。说到这,你该明白我急着去杨家庄说书的目的吧?其实在秉哥的张沟队说书时,就打听到龙潭沟和杨家庄仅一山之隔,特别近,几欲翻山过去到杨家庄探个究竟,终未如愿。唉,细想想,就是能看一眼,见一面又能怎么样?都是“贱”字惹得祸哈。

“今儿初几啦。”就在我准备答应黑叔,跃跃欲试转战杨家庄时,王小伟冷不丁一句话提醒梦中人,猛然想起,明天就是七月十四,到了竹园村后地沟订书的日子。眼看到了跟前,屎憋屁股门儿啦,再好的生意也不能做,再多的说书场次也得推掉,必须得赶过去,因为订有时间,耽误不得啊。

当我无不歉意地说明根由,表达了想返回的意愿时,秉哥倒没什么,只是打着哈哈地说:“放着手边现成的饭不吃,非要舍近求远,跑几十里去说那两场书,花不来呀。”我说:“承(应)人事小,误人事大。只是有点对不住老哥啦。”秉哥马上表示理解:“既然原来订过,就先尽人家来,咱这没事儿,得罪不了哈。”

倒是黑叔,非常生气和不满,翻着白眼狠狠地斜我:“算我人贱,腿贱,嘴贱,合着这两天给你白操心,白费鞋,白磨牙!没人承情不说,还落人家那头埋怨,猪八戒照镜子,里外不像人,管闲事落不是。这倒好,杨家庄的神书我承当人家了,你拍拍屁股走人,这经可叫我咋念,萝卜咋坐?”

老头的白眼瞪得我心虚发怵,话头怼得我张口结舌,无言以对。王小伟其实也不想走,舍不得这个地方,嘴里不住地嘟囔:“订那书……不过是一句话,也没啥手续……谁也没拿谁啥……”言外之意,就是订的书去不去,说不说都行。

本来老头的话就够使人难堪,愁着下不来台时,小伟的话,弄得好像是我故意辜负人家似的,这不是别人上吊,你在下面往上举着,火上浇油吗?于是一肚子的火气无处撒,冲小伟发作起来:“当初订书时,我说不定,你说害怕以后没书说。听着你的主意,才把书订下。现在事到跟前,你却这样说!”

小伟辩解:“是我让订下的不假,可一没订钱,二没凭据呀!事情都在不断地变化,万一我们推掉所有生意,不顾一切地赶去,人家反悔,不说(书)了咋办?咱们找谁说理去?”

我反问:“万一人家说啥是啥,支应着说书,而咱们自己毁约咋办?后果是不是很严重?再说男子大丈夫,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,红口白牙说出的话,岂能不算数?退一步说,就是人家说话不算数,咱也不能食言。老师说过,宁叫人负我,我决不负人,这是最起码的艺德,是江湖之道,立身之本。”

我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,叫小伟闭嘴,令老黑头无话可说,让秉哥口服心服。于是:尽管龙潭沟父老乡亲依依难舍,一再挽留;尽管黑叔的白眼一翻再翻,心有不甘;尽管还时不时地默念着杨家庄,牵挂着那个叫春玲的女子;尽管此去一步一回首,扯不断的离愁……我们还是毅然决然,义无反顾地离开了。

那天早上,天公用淋淋秋雨送行,更添几分凄凉和愁肠,也平添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和不便。为了赶时间,路途上我们顾不上找地方避雨。下雨天赶路,淋湿了衣服不说,更重要的是行走困难,举步维艰,顺河滩涉水还好些,从石井,上南山,至后地沟的十几里红土路泥泞不堪。且别说王小伟一条腿不得劲儿,一步一滑,差点把那条好腿也给掰折,就连我好端端的两条腿也几乎要跑断。几十里山路,我们冒雨走了六个多小时,早上动身,快走到时已是下午两点多,来不及,也没条件吃饭、喝水、休息,早已是老饥变老渴,老渴变老冷。等赶到说书的目的地——后地沟时,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,衣服早已湿透贴在身上,浑身溅满了泥点儿,手上、脸上不知从哪里抹上的泥巴,一道一道的,泥水、汗水、雨水混在了一处。这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,要多狼狈有多狼狈,比乞丐强不了多少,哪里还有半点说书先生的形象和气质?

大所失望的是,我们辛辛苦苦,踩泥带水前来赴约,找到门上时,却是拿热脸贴了个冷屁股,受到了异常的慢待和冷遇。

听人说来了说书的,还是原来和我们照头订书的那个中年人从院里走了出来,见我们这副模样,不由得皱了皱眉头,面带歧视,略显惊讶地说:“你们,咋来啦?”

这样的问话让人听了很不是滋味,我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。倒是小伟提醒他:“上一回不是你在八一矿跟我们订的书吗,这不是赶过来啦。”

对方点点头:“是说过有这话,可回来后一商量,俩兄弟不同意,认为老父亲祝寿是大事儿,嫌说书不热闹,不红火,改成演电影啦。”

我强压住心头怒火,平静地质问:“你们没有商量好,跑去订什么书?情况有变化,为啥不提前打招呼?你知道俺们为了你家的三天书花的啥代价,耽误多少生意?从老后山几十里地风里雨里赶了过来,却让你一句话,轻轻松松给打发了?”

院里面说说笑笑,热闹异常,听见里面有人喊,这个中年人就应了一声,显得心不在焉,十分不耐烦地说:“不就是随便说句闲话嘛,哪能认恁真?今天就是不来,我也决不会去寻你们的事儿,是吧。再说我倒是想打交待,不让你们来,可上哪里找你们哩,是不是?担待点吧,我还有事儿,顾不上闲扯。”说着扭头就往门里进。

小伟上前一步,伸手拉住:“老哥,事不能这样办吧。念及我们大老远淋着雨赶来,不说三天,至少也得说一天吧,也算是我们没有白来一趟,你看中不中?”

对方迟疑了一下,面带难色,把手一摊:“我倒是想说一场,你看雨下得这样大,连避雨的空地儿都找不到,窝囊不窝囊,咋说哩?再说人来客去这多人,忙得很,实在腾不出功夫支应、招呼你们。对不住啦。”说着,一闪身,躲瘟神似地急急退回到院子里,把我们凉在了大门以外。

小伟欲跟进去继续理论,我摆手制止,和这种背信弃义之人多说无益,有口气还不如留着暖肚子呢。

屋里面高朋满座,猜拳喝令,欢声笑语挑衅般地不断传来。酒香、肉香、饭菜香交织在一起,徐徐地从院里飘出,勾起馋虫,更令人饥肠辘辘。大门口人来客去,进进出出,对门外雨地里站着的两个说书人视而不见。没有人过问一下说书人吃过饭没有,也没有一人赐给一口热水,更没有人给找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避避寒秋。就是要饭的到门上也应该打发一下吧?可说书的今天沦落到连要饭都不如的境地。

想到此,不由得一阵悲怆涌上心头。此地遭遇的冷落和龙潭沟的热情形成强烈对比,似冰火两重天!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如此。悔不该不听劝告,放着现成的福不享,大跑着来受此屈辱,这叫什么事儿呢?

这是我自说书以来第一次订书尝到的苦果,在行艺生涯中刻下了深深的疤痕,至今难以愈合,颇有“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”之感。



[1] 叉:河洛方言音(chǎ),听音记字,“踏、跨、迈”的意思。

[2] 装襄:河洛方言,听音记字,同后面的“作难”一个意思。

[3] 月子婆娘:新安方言中,把正在坐月子的称为“月子婆娘”。

[4] 布袋儿:河洛方言中,布袋儿分两种:一种念(bùdàir)去声,盛粮食用;一种念(bùdāir)平声,专指衣服上的口袋儿。

[5] 网罗:新安方言土语,四处撒网,张罗之意。

[6] 靠:新安方言土语,这里有“落实”的意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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