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情所困抉择难(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三十三
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吕武成 日期:2023年05月10日 点击量: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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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三十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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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情所困抉择难

生意行常说,搁伙计如夫妻。意思是伙计之间如同夫妻,难免磕磕碰碰,争争吵吵,但关键时刻还是会同心同德,齐心协力,拧成一股绳的。行艺数年,师徒之间,伙计之中,虽然吵过嘴,抬过杠,红过脸,但坚守搁伙计的底线,从没有相互拆台,背后捅一刀的事儿。今天头一次尝到了被毒蛇咬一口的滋味,真正体会到“贼咬一口,入木三分”的恶果。

有人提出疑问:杜子京、张抓子恶意陷害,也不过是争风吃醋罢了。廉玉民发的是哪门子火,生的是哪门子气?众位有所不知,他争的是更大的风,吃的是更酸的醋,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了底细。

如果像老张说的,张抓子、杜子京和我是“三人三条心”,都在打尹秋花的主意,各怀鬼胎的话,那就应该再加上廉玉民,是“四人四条心”了,廉玉民怀着更大的鬼胎。

前面说过,尹秋花是跟廉保乾学艺的,廉保乾以年纪大,不想出门为由,将她托付给儿子廉玉民。当然,廉保乾的动机也不是很纯,父子俩有自己的目的和打算。廉玉民不算是一个健康和正常的人,据说不但有先天性的心脏病,气色很不好,而且有轻微的神经病,精神很不正常,脾气时好时坏。其貌不扬再加上喜怒无常,导致三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,父子俩怎不着急?廉保乾只所以把尹秋花推给儿子廉玉民,就是有意把她俩往一块撮合,虽然年龄差距大了十来岁,相貌也不般配,但师徒之间,朝夕相处,彼此磨合,难免日久生情,到最后徒弟转化为媳妇,也了却了一桩心愿。

父子俩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,精心地设一个棋局,给尹秋花挽了一个圈套,挖了一个坑。怎奈尹秋花这颗棋子不按设计路数走,跟廉玉民出去了一季儿,便识透了招数,到坑边儿说啥也不肯往里跳,任凭窝在家里歇着,也决不跟廉玉民厮跟。常言说:“猴不钻圈多敲锣。”为了让“猴儿”钻圈,廉玉民没少往尹秋花家跑,“锣”都敲烂了,也没把猴引进圈里。

后来,听说尹秋花被洛阳那边过来的一班说书的领出去了,廉玉民简直是气急败坏,恨得牙根直痒:哼,俺爷俩操心费力地做了一锅饭,还没做熟,叫你们外地人给端了;还没到手,没煮熟的鸭子,“秃噜”一下放飞了。等着些!等我找到你们,摊儿给踢了,弦子给掂了!敢来巩县地面闯光棍,我太岁廉玉民的头上动土,整治不了你们,把我的廉(镰)放到磨刀石上磨磨割麦!

其实我和尹秋花寻找廉玉民,廉玉民也在到处打听寻找我们。即便我们不去找他,他也迟早会找上门来。他对我们窝了一股子的火,一肚子死血没处放。本来冤有头,债有主,是要找老张他们算账的,经老张、杜子京的一番添油加醋、添枝加叶,一丈深,一丈浅地奏上一本,成功地让我替他俩抵挡枪眼,很快转移目标,把矛头指向了我,把一腔怨恨、恶气一古脑地倾洒到了我的身上。我成了最大的倒霉蛋、出气筒和接盘侠,你说冤不冤?

不知底细还罢,得知前因后果,更是不能容忍。当我跳起来准备去找老张和杜子京理论时,被廉玉民拉住了:“算啦,老吕,跟不上趟了,人家早坐上车走了,去也白搭。再说,我已经相信你不是那号人,这还不行吗?”

尹秋花也劝道:“吕老师,你犯得上跟这种人计较吗?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真的说不成假的,假的啥时候也难变真的。咱立得正,行得端,还怕别人嚼舌根子?走自己的路,让他们说去吧。”

秋花这一说,反衬得我有点气量狭窄,鸡皮小肚了。是啊,人家一个姑娘家尚能如此大度,坦然相对,一笑置之,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,粗皮糙肉的,还能经受不了这点打击和挫折?虽不及“宰相肚里抹舟船”的肚量,好歹也得装上几篓麦秸哈。吃这点亏,受这点冤又算得了什么?

既然廉玉民已经认定错怪我了,再加上尹秋花也好言相劝,那我就借坡下驴吧,没必要再坚持去找他们了。且别说他们已经上了火车,见不着人,就是见着人,又能怎样?还真能以血还血,以牙还牙地揍他们一顿?不过是火头上说几句气话而已,真动起手来,岂不是又一场气生?但我不能不拉拉弓,做做气愤的样子给他们看,不然廉玉民还真认为我就是老张所说的那种人呢。

即使不去找老张和杜子京算账,我仍有归意,无心恋战。老张的儿子张建营和廉玉民、尹秋花三人之间形成的三角关系,我掺和进去,会让他们像恶狗一样呲牙咧嘴,虎视眈眈,随时可能会遭到意想不到的攻击。张抓子疯咬一口,已经领教过,尝到恶果了,难道还要让廉玉民再咬一口?划不来啊。与其以后被咬得遍体鳞伤,倒不如急流勇退,好说好散,何必要去淌这趟浑水呢?顿觉此地乃是非之地,不宜久留,想办法来个金蝉脱壳,全身而退吧。想到此,我说:“多谢秋花诚意的挽留,也谢谢你的介绍,结识了廉玉民老师。”转向廉玉民,“再谢你,老廉!虽然初次见面闹得不愉快,但事出有因,情有可原。今天这事儿就算过去,谁也不用再提,咱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啦,有机会一定在一块合作。可今天即便不去追赶他们,仍想回家看看,咱们后会有期吧。”

廉玉民慌忙站起拉住我的手,态度极为和谐、诚恳,与刚见面时的粗暴、蛮横判若两人:“老吕,不是要留你,就是应走也不能走。如果没有发生今天的事儿,你想走,我送到车站,亲自买张票,打发你上车。可咱们吵了嘴,生了气,你走了,我心里就会愧疚和不安,觉得太对不起同行和朋友了。老吕,你如果原谅了老哥,仍拿咱当朋友的话,就留下来吧,不能走。你如果相信老哥的话,咱搭班一段时间试试就知道,看看咱弟兄们的伙计能搁不能。

廉玉民推心置腹的这番话,把说书人的江湖义气体现得淋漓尽致,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和借口。正举棋不定时,尹秋花又劝:“吕老师,看人不能看一时,日久才能见人心。老廉脾气怪是怪点儿,人确实不坏,厮跟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,放心吧。俺不怕别人说闲话,操心费力地将你留下,总得看点面子吧。再说,你要这样回去,岂不是正中老张他们的诡计,可把你撵走啦?到那时假的也成真的,无的也成有的,还真的有口难辩哩。吕老师,咱得争口气呀!咱不能让亲者痛,仇者快吧?咱不能还没遇上点事儿就吓跑了,让别人看笑话吧?吕老师,你要是坚持要走,可真的太让人失望啦。”

唉,我这人生来耳根子软,主意活,听不得好话,看不得好脸儿。尹秋花一席话,句句戳到痛处,让我一下子没有了脾气。偷眼望去,见她脸色微红,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深邃地注视着我,那水汪汪里,有期待,有央求,有哀怨,有……我读不出更深的层次。那两汪水,把我的一肚子窝囊气稀释得一干二净;那两道秋波,把归家之念头融化得无影无踪。咱有何德何能,承蒙人家看得起,好意挽留,再扭屁股掉腰地拉弓就没啥意思了,于是乎,乖乖缴械投降。

廉玉民回家拿东西,让我们在站街等着。看着他的背影,我仍心有余悸地问秋花:“你这个老师儿到底咋样儿?我看他好没正性儿,变脸比翻书还快,这伙计好搁吗?我是冲着你的面子,才捏着鼻子,忍着和他搭班的。”

尹秋花莞尔一笑:“狗屁老师儿!他脾气是时好时坏,精神也不太正常,但这个人性子真爽,大度,不会像老张杜子京之流的耍计谋,暗算人,这点你放心。想不通你怕他作甚?论打,你是打不过他,还是论说,你说不过他?再说不是还有我吗?能看着你受欺负?心装到肚子里好啦。”

果如尹秋花所言,廉玉民不像张抓子那样疑神疑鬼地瞎猜疑,对我显得非常放心和信任。接下来的几天里,廉玉民仗着是当地人,地理熟,干说书年数多,结识人也多,每到一处,不推不靠,让我和尹秋花等着,自己跑前跑后地找队长,寻熟人托关系联系书场。看起来巩县也不是完全只能靠“亮书”来写书的,有时也找生产队。廉玉民的外交活动能力也可以,有几个地方都是找到队长联系住书场的。

廉玉民说书,腔不高,声音不大,音域较窄,调门较为单调、固定,不喜花里胡哨,说起书来不紧不慢,不慌不忙,不惊不乍,不张牙舞爪,沉稳自然。

听尹秋花说,他会的书不多,跟父亲学了十几年,干了一辈子,就学会一部大书《金钱记》。段子活也不多,最拿手的就是《拉荆芭》。无论到哪个地方,开大书就是《金钱记》,垫场段就是《拉荆芭》,几乎一成不变,且几乎一说就响。

是神仙都有一把鬃刷,是说书的都有一把火儿,一手绝活儿,各有自己的长处和优势。廉玉民会的东西不多,但都是千锤百炼,浓缩出来的精品。他最拿手的绝招是“装老婆哭,装妇女哭”。如《金钱记》中李风英为葬公爹在大街自卖自身的哭述场面,《拉荆芭》中老太太被“拉到高山喂狼扒”时向儿子严永发一字一泪的倾诉情景……都被演绎得惟妙惟肖,入木三分。

他在“装哭”时用得最多的道具是手绢儿,平时洗得干干净净,叠得整整齐齐地装在上衣口袋里备用。说到哭的情节时,马上进入角色,变戏法似的掏出手绢,捂在嘴上,咧嘴做哭声,时而捂口,时而手绢上移,做拭泪状,弄得跟真哭似的。他的嘴本身就不大,小嘴一咧,颇有“樱桃小口”之感。装年轻妇女哭时掩面含羞,似梨花带露;装老婆哭时以绢拭泪,嘴一瘪一抽,伤心难过如雨打残荷。他的哭虽然是做作的,但因为过分逼真,生动形象,却能感染得心肠软的老太太们,泪窝浅的年轻大姐大嫂们跟着抹眼泪,揉鼻子,真正地达到了“唱动人心方为妙”的艺术效果。

《金钱记》这部书虽然不擅长,但听过的说家儿不少。听过王管子、郭汉说的《金钱记》,也叫《一门三进士》《父子三人拜弟兄》;听过宜阳王建平说的《金钱记》,也叫《薜银灯赶考》。以至后来网络发达时,欣赏过巩义(原巩县)说书名家黄金焕的《金钱记》,也叫《全家福》的VCD或DVD;偃师电视台“河洛书场”栏目特邀巩义河洛大鼓名家牛会玲的《金钱记》。他(她)们各领风骚,各具特色,各有独到的精彩闪光点儿,但廉玉民的《金钱记》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以至时隔三十多年,仍然记忆犹新。

自站街重新组合班口,和廉玉民合作以后,我和尹秋花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难以言状的微妙变化,彼此的好感似乎在逐渐地加深和演变。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,总感觉有那么一点意思。比如吃饭时会有意无意地往你碗里夹个菜,或是更加关注你的衣着举止,或是平平常常的一句关心和问候,凡此种种,总让人不由得心里多想一些。不经意的一瞥,却似暗送秋波。四目相碰,立即触电一般地躲开,却似心有灵犀,暗自相通。

我非圣人君子,乃俗得不能再俗的“凡夫俗子”,更非草木,岂能无情?深知自己已婚的身份,已经失去了谈情说爱的资质和权力。鲜花再艳,只可观赏而不能触碰;爱情虽美好,却已与己无缘。心如明镜,我和尹秋花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的,偶然擦出一星儿火花,也不可能熊熊燎原,弄不好擦枪走火,招惹更大的麻烦。唉,都怪自己优柔寡断,意志不坚定,没有勇气,没有定力来拒绝这份情感,心不由己地陷入到这个是非的旋涡之中。我的心里很矛盾,时常提醒自己,警告自己:适可而止,却又难以止住;悬崖勒马,却又身不由己地勒不住马;抽刀断水,水却更流……

廉玉民虽然精神不太正常,但并不代表脑子不好使,眼睛虽小却不瞎。人家不憨不傻,岂能看不出眉来眼去?就是聋子听不见也会看看,瞎子看不见也会听听,况且人家不瞎不聋的?我们这点小眼神,小动作,小把戏,小九九,人家岂能识别不出来?纸包不住火,瞒得了一时容易,瞒得了长久很难。

面对我和尹秋花之间不太正常的交往,廉玉民岂能容忍?看在眼里,急在心中,恼在脸上,立即果断地启动了一系列应对措施。先是失去了对我的放心和信任,开始步步设防,实施全面、全方位地监督,并提出了严正的警告,进而 “约法三章”:不许我和尹秋花说话,不许我们单独会面,不许我给她拉弦伴奏。甚至外加一章,具体到生活中的细节:彼此不能帮忙,不能使用或借用对方的物品。总之,就是要杜绝一切可能造成我们接近的机会。

廉玉民针对我所采取的一系列“制裁”,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,完全可以理解其良苦用心。虽然生气,心里不舒服,不是滋味,但也说不出来啥。当然,这是最轻的,让人意想不到,无法容忍和接受的,更加苛刻、严厉的“制裁”还在后面。

那天晚上,我们在穆沟街说书。

穆沟处于三县交界之地,西临巩县,东属荥阳,北与温县隔河相望,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,穆沟街成为巩县、荥阳及黄河北温县的经济、文化、交通和商贸中心,其热闹、繁华和知名度可想而知。据说因宋朝穆桂英在此屯兵而得名。穆沟的一条东西街道,好像西半部属巩县,东半部属荥阳,一村跨两县,在当时是很少见的。

穆沟是戏窝儿,也是书窝儿。穆沟人爱哄戏,爱听说书。看得多了,听得多了,经得多了,见识广了,自然就眼界高了,胃口大了,一般说书唱戏的不放在眼里了。所以穆沟戏难唱,书难说,是出了名的,一般的戏班和说书的很难打得出。如果唱响穆沟,那就成为引人为豪,向人炫耀的资本。当然,能在穆沟说书叫好的众多好说家儿里,廉玉民也包含其中。看得出,他在这个地方混得也是很熟识的。

晚上尹秋花垫罢场,廉玉民让我开大书。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,都是搁伙计的,轮换着说大书也在情理之中。既然合作时间短,大书套不到一块,不能一人一板地轮替着来,也不能总让人家挑大梁,出大力流大汗,自己躲清闲吧?于是我稍作谦让一番,便不再推辞,拿起了钢板,弦子一曲小催板奏过,刚要开口,就被下面一个声音打断:“下去吧,还让老廉来,俺们不想听你说。”

放眼望去,亮如白昼的二百瓦电灯泡下,人头攒动的书场里,人群正中间的一把靠背椅子上端坐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,浓眉虎目,鼻直口阔,生得高高大大,一看就十分威武和霸气。左手执一芭蕉扇,右手端一冒着热气的茶缸。只见他左手用芭蕉扇指着我,用力地摇着,用不容置辩的语气再次重申:“就是说你哩,下去吧。”话音落点,周围立即就有几个人附和:“对,对,换人说!”刹那间明白,我遭遇书霸或书棍了。

唱戏的有“戏霸”,说书的有“书霸”。何谓“书霸”?就是在当地很强势,很有影响力,且能引领、左右书场局势的“书迷”或“书筋”。他们听说书听得多了,说书人也见识得多了,深谐说书之道,能征得绝大多数听众的信赖和推崇。自然而然地,“书霸”说出来的话,掉地下砸个坑,举足轻重,只有附和的份儿,没有人敢不听或反驳。说书人说什么书,听书人听什么书,想听哪个说书人的书……都是“书霸”一人说了算。“书霸”一句话,啥事都下架。“书霸”多在当地是闯出来的“棍儿”,有势力,人都惧怕,故也称“书棍”。

无论多大的“干家儿”,多名的角儿,碰到“书霸”刁难也只能忍气吞声,惹不起,躲得起,能服软尽量服软,能绕路尽量绕路。千万别呛茬儿,硬顶硬碰,拿鸡蛋碰山,到头来吃亏的总是自己。要不怎么说江湖卖艺辛酸,说书饭碗难端呢?但凡说书卖唱人,哪一个不看尽世人眉高眼低,哪一个肚子里不装几篓麦秸,受几回窝囊气呢?

多年的行艺经验告诉我,遇到这种事儿,任何强辩和抵抗都是不明智的,只会越描越黑,弄巧成拙,加剧事态的恶化,对自己更加不利。出门人三分小,逞不得刚强,只有屈从,自认倒霉吧。

在众目睽睽之中,我还没张嘴,一个字都来不及唱出来,就被灰溜溜地轰下了台,尴尬地和廉玉民互换了位置。这是自行艺以来遭受的最大一次羞辱和难堪,让人颜面扫地,无地自容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接下来脑子一片空白,我不知道是怎样接过弦子定的弦,拉了些什么,也无心情听进去廉玉民开的是什么书,只看他嘴动弹,机械地抽动着弓子,唱的是什么?不知所云。

“停,停,停!”廉玉民一段还没唱到底,又被“书霸”叫停,“老廉,你反过来,掉过去的,咋老是这一本《金钱记》?俺们耳朵都听出茧子啦,就不会改改口味?《金钱记》俺们听得多去啦!像崔坤、张妮、牛会玲、黄金焕……他们哪一个不会说《金钱记》,哪一个不比你说得美?肉再好吃,吃得多了也没味儿,书再好听,听得多了也絮烦,换书!”

这一下该轮到廉玉民作难,丢人现眼啦。他只有这一部大书《金钱记》,换书,拿什么换?廉玉民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我,可有什么用?我也是被打下来的残兵败将啊。我俩是面面相觑,束手无策了。

“书霸”大概也看出来廉玉民已经是黔驴技穷了,又把目光转向我,用扇子指点着:“小伙儿,你还接着说。”

我苦笑不得,心里埋怨:这叫啥事哩,是你把我撵下来,屁股还没暖热,又叫上去。用农村人的话来说,就是“用得着,抱怀里;用不着,推崖里。”横竖把我当成皮球了,没用处时一脚踢开,有用处时又拣了回来。唉,拣回来就拣回来吧,总比丢了没人拣强。心里的牢骚,面子上还不能表现出来。谁叫咱是一个身份低微的说书人呢。听众是说书人的衣食父母,书霸呢,更是说书人头顶上的一层天,不能不惟命是从啊。想到此,立即强打起精神,努力驱散刚才的不快在心底造成的阴影,调整好心态,稳定好情绪,再次登上了正位,沉着应战。

这次开的大书是《彩楼记》。我小心翼翼,不敢有丝毫的懈怠。一边倾情的演绎,一边暗暗地察颜观色,偷偷打量“书霸”的反应。谢天谢地,他总算没有再把我轰下去,虽不算十分满意,似乎也勉强接受了我的书。直到第三板刘瑞莲小姐大闹相府,与老丞相楼上楼下吵得不可开交时,已经进入到矛盾冲突的热闹、高潮部分,终于赢得了阵阵喝彩叫好声。

散场时,“书霸”特意地拍拍我肩膀:“中,小伙儿,想不到还真有两个子哩,明晚接着来!”

我表面上唯唯诺诺地表示感激,却仍心存芥蒂。“书霸”大概看出来了我的心思,瞄了一眼廉玉民,把头朝外扭了扭,示意外边说话。我会意,跟着他来到无人处,“书霸”这才说道:“你也不用埋怨,生我的气。不是我不让你说(书),是你那伙计老廉在暗中特意交待我的,等上场时找借口把你撵下来,故意让你难堪,办你丢人的。看你们搁这都是啥伙计吧。”

不说不知道,一听吓一跳,一时间瞠目结舌。被算计、愚弄的滋味让人顿觉寒心,一股怒火在腹中蹿上蹿下地左右乱撞,无处发泄。廉玉民呀,廉玉民,你约法三章,杜绝我和尹秋花接触,我都可以接受,无话可说。你控制、打压我也就罢了,好不该借他人之手来整治、羞辱我。这是人办的事吗,这也太不仗义了吧?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所谓朋友义气吗?有本事咱当面鼓,对面锣地明着干,背后下黑手,使阴招算什么能耐?

“书霸”劝道:“这事儿哪说哪了,你也不用再找老廉质证,知道咋回事就可以啦。明天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说大书了,有我站场给你撑腰坐阵,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。”

细思“书霸”的话不无道理,“忍字高,忍字高,忍字头上一把刀!”小不忍,则乱大谋。大丈夫不仅能屈能伸,还要能忍。辞别“书霸”,我显得非常平静,若无其事的样子。夜餐时,尹秋花乘廉玉民不注意的当儿,悄悄地塞给我一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折。我赶紧接过,不露痕迹地装进口里,直到钻进被窝里,才偷偷打开观看。

这是一封蹩脚的所谓情书。她的文化水平不高,16开信纸歪歪斜斜,错别字连篇地写了大半张,字里行间没有浪漫,没有情调,没有委婉含蓄,没有柔情蜜意,都是大白话,直来直去地不拐弯儿。信中大意是:自圪寮峪初次相逢,便有了那个意思,只所以一块出来说书,完全是冲着我来的。后来听说我已结婚,非常失望。又得知我的婚姻并非志同道合,没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——说书,便又动了念头。毕竟时代不同了,结了婚再离婚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儿。信写到最后,牵扯到实质问题,尹秋花更是快刀斩乱麻:如果有意,就应该当断则断,拖延越久越难办。趁现在没有子女,没有羁绊和拖累,赶紧离婚,然后立马结婚,或是新安,或在巩县安家落户都可以……云云。

这一夜,翻来覆去睡不着,想了很多。

我承认,自见尹秋花第一面时,心中不仅一动,颇有一见钟情之感。说“成色瞎”也好,说“没出息”也罢,反正见漂亮姑娘走不动路是男人的本性吧。

我承认,自打学说书起,迫切的愿望就是能找一个说书或唱戏的同行作为终身伴侣该有多好!夫妻俩有着共同的爱好和志愿,如鱼得水,琴瑟和鸣,互帮互衬,携手共进,该是多么美满的婚姻!然而事与愿违。剧团唱戏的女演员咱高攀不起,方圆左近,新安孟津的说书行里,年轻姑娘家学说书的如大熊猫般地珍稀,且大多数不是半途而废,就是名花有主。唉,像咱这穷酸说书的,别人看不起,就连神仙也不把咱放到眼里,月老不愿给咱牵这红线,老天爷也不赐咱这种缘分,能有啥办法?常言说,饥不择食,寒不择衣。就咱这种家庭条件,挑也挑不起,拣也拣不起,剜到篮里都是菜,能有人跟,说下媳妇都不错了。也就是在这种心境下,稀里糊涂地成就了婚姻大事。虽然不是志同道合的理想婚姻,却也是情投意合,冲破重重阻力自由恋爱到一起的,也算得上是美满的,幸福的。

我承认,自打遇见尹秋花,我的心里动摇过,犹豫过,后悔过,遗憾过。后悔自己仓促结婚太早,后悔与尹秋花相见恨晚。遗憾此生婚姻未能如愿,遗憾与尹秋花有缘无分。然而,后悔归后悔,遗憾归遗憾,木已成舟,又能奈何?

我承认,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,有时候说不到好上,甚至很龌龊。但至少不能做一个丧尽天良,让人戳脊梁骨的无耻之辈。做人要有责任和担当,要有最起码的底线;做事要凭良心,要对自己和他人负责。当初的婚姻,是自己选择的,是两厢情愿的。既是“执子之手”,就应“与子偕老”。总不能像小学课本上的《猴子摘桃》吧,见了桃子,丢了苞米,见了西瓜,丢了桃子,见了小兔子,又丢了西瓜,结果兔子没抓到,回头一看,西瓜、桃子也失去了。既已成家,就该认命,安分守己,总不能见异思迁,吃着碗里,看着锅里吧?到头来闹个鸡飞蛋打,啥也没落下。

我明白,我和尹秋花情感已经发展到了危险的边沿,再不悬崖勒马就来不及了。与其陷入泥潭,无法自拔,何如及早“回头是岸”,全身而退呢?

我深知,到了这步田地,“当断则断”是艰难的抉择,对双方都是一种伤害,但拖得越久,伤害越深。现在的痛或许眼里流的是泪,以后的痛可能心里滴的是血!断,需要有刮骨疗毒之勇气,壮士断腕之豪情。纵然有千般不忍,万般不舍,却仍要下定决心,是该到和尹秋花摊牌的时候了,时不我待!

我要找机会和她摊牌:今生我们阴差阳错,有缘无分,不可能比翼双飞,断了这个念想吧!但我们仍然可以做好朋友啊,人生得一红颜知己也是一大幸事啊。

这一夜,在煎熬中度过,越想越心焦烦闷,黎明时便不想赖在床上,着急出来散散步,透透气。

盛夏的暑气,经过夜半的过滤,露珠的降温,已变得凉爽多了。夏风习习,清新宜人。深吸一口新鲜空气,排出积攒了一夜的闷气,闭上眼睛,悠然地享受大自然赐予的静谧和惬意。蓦然间,似乎一阵香风袭来,条件反射般地闪开二目,止不住又惊又喜,尹秋花已笑盈盈地飘至眼前。

李商隐说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现在有一种既是科学又是玄学的说法,叫“信息感应”。那时候,我们一无电话,二无微信QQ,一不能发短信,二不能“抖一抖”。我们互不能通信息,没有约定,却能不谋而合,在相同的时刻,相同的地点不期而遇,是巧合,还是心灵上的感应?

静静地漫步在晨曦里,我们谁也没有说话。酝酿了一夜的话,却无从谈起,下决心断绝,却无法说出一个“不”字。我明白,时间有限,机会不多。我深知自己的软筋,再这样走下去,一夜之间下定的决心就会土崩瓦解,一败涂地。终于,“断”“绝”“分手”的字眼还是说不出口,太伤人啦,踌躇再三,只得叹了一口气,缓缓地说:“秋花,我们做好朋友吧,最好最好的朋友,知心知己的那种!再不然我们永远做兄妹,妹的心中有哥,哥的心中装着妹子……”

秋花不语,秋波闪闪,静静地,深邃地注视着,仿佛要把我看穿,看得我心里起毛,发虚,荒汗淋漓。两湾水汪汪在杏眼里不断涌出,泛滥,终于盛不下溢出,顺着脸颊流下……
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,廉玉民像狗一样灵敏地嗅出了异样的味道,顺着踪迹寻了过来,又像狗一样气势汹汹,疯狂地扑向我们,气急败坏地冲我们大吼:“你们太不像话啦,还要脸不要!”

如果单骂我们不要脸,我还不恼,接下来的行为却忍无可忍了。他朝两边的路人高声吆喝:“大家都来听,大家都来看——这个说书的心术不正,道德败坏,家里有锈子(媳妇),还要拐骗人家大姑娘……”

不等他喊完,我的忍耐度已经到了极限。昨晚书场上的窝囊气,今早当众恶意的羞辱、污蔑和陷害,二气合一,瞬间汇聚巨大的能量,似火山爆发般地来势凶猛。万丈怒火,冲天而起,以猝不及防之势冲上前去,照廉玉民当胸就是一拳,只打得他踉踉跄跄趔趄着后退了几步,险些栽倒。廉玉民结结实实吃了一拳,虽然面露惧色,但口气仍然很硬:“你,你敢打我!”

我怒不可遏:“打的就是你!”接着又是一拳,“昨天晚上昨算计我的,这一拳补给你!”

廉玉民只有招架的功夫,一边躲闪,一边惊恐地喊:“打人啦,打人啦——”

喊声吸引了许多行人驻足。人们因不明就理,见我如雄狮般的暴怒、凶猛,也不敢上来过问、拉架,纷纷围观着看热闹。我仍怒气不息地喝道:“打人?我打的是人吗?我打的是疯狂咬人的狗!可惜你连狗都不如!”

“够啦!”尹秋花终于发起飙来狂吼,一汪秋波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“还有完没完?嫌事儿闹得还不够大,还嫌不够丢人现眼,是不是?”

这一下把我和廉玉民都震住了。我哼了一声,扭头就回,廉玉民也灰溜溜地跟着。尹秋花向围观者打了招呼:“抱歉,惹人见笑了。”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。

廉玉民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记仇,早上挨了打,吃了亏,并不是很计较,到晚上开书时,就好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,夜间已经和好如初。这一夜我俩进行了促膝长谈。有关他和尹秋花的事儿,廉玉民谈了很多,很细。他回忆了和尹秋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,他谈了父子俩的不易和在尹秋花身上付出的心血。他说,要不是张建营那小子横插一杠子,要不是半路横杀出我这个“程咬金”,说不定他俩早就在一起了。他近乎恳求地给我赔不是,说好话。说以前的事儿都是他的错,请求我的原谅。最后差点就要下跪地求告我高抬贵手,让他一步,放弃尹秋花,退出他们之间的竞争,回到新安县。他说,只要我答应让步,他拿我当此生肝胆相照的朋友,亲自赠盘缠,送我荣归。

我明白,这是硬的不行就来软的,打感情战,以情动人,逼我就范,不管使用什么手段,把我打回洛阳才是最终目的。但我理解和原谅了他,也接收了他的条件。

廉玉民没有食言,亲自送到车站,送的十元盘费推来推去我也没要。从离穆沟到站台送别,尹秋花始终表情木然,一言不发。列车启动时,我向站台上的他俩频频招手。廉玉民热烈地回应,尹秋花却视而不见,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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