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6月的一天,接到俺老师王新章从新安县老家打来的电话。 悠然想起,从八二年分开,脱离老师之后,竟没有再正式搭过班,好好地合作过。期间虽然见过几次面,都不过是匆匆一聚。自九九年移民搬迁孟州,屈指算来,不觉滑过了十几年。一二百里地不算太远,却足以隔断本就机会不多的会面。虽然电话隔三差五地联系,终是只听声音不见人,就像隔靴蹭痒,不刹痒,不过瘾。“百闻一如一见”不知用到这是否合适哈。 无事不登三宝殿,王老师是没事儿一般不给我打电话,毕竟话费得掏钱嘛。见打电话,必然有求于我。那就是小心翼翼地,带着巴结和讨好的意味,求我给他下载说书的MP3音频。耍大了啊,这点小事儿还敢让老师求着你?我也没让他求,这不是觉得麻烦我过意不去嘛。 话又说回来,老师让徒弟做的事儿,有求必应,哪敢怠慢?他想要段界平的《破镜记》《访太康》,魏要听的《包公奇案》;他想听莫红梅的《大红袍》,胡银花的《小刘公》。我都想方设法找来发给他,尽力满足要求。 不过这次打电话不是让我给他下载音频资料的:“武成,闲不闲?没事儿回来一趟吧。” “啥事儿?” “这不是咱珂子在五头街开了一家‘宝贝天地’童装专买店嘛,想着趁开业助兴的茬口儿,不请响器,不演电影,寻几个说书的,把(郭)汉儿、河清哥都请来,你也回来。以说书庆贺为来由,咱们在一块聚聚,热闹热闹,乐呵乐呵。——你看,要是忙,回不来就算啦。”王老师口中的“咱珂子”就是他的儿子王珂。 要说忙,真是忙。自裕泰公司回来的这些年,为了糊口,便学了瓦工。业余时间除了编《河洛大鼓志》,还要侍弄两三个网站(河洛大鼓网、河南曲艺网、寺上网站)。一边建房,一边建站(网站);白天敲砖,晚上敲键盘;日间爬墙,夜间爬格子。所有与说书有关的、无关的应酬和活动能推尽推。今天这事儿,换换别人说出来,一句“没时间,顾不着”就给打发了。不是咱难央,架子大,也没摆谱儿的资格,实在是应接不暇,不想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到无谓的应酬上。但俺老师说出来,就不是一句话能打发得了的事啦。 一者违师命如同欺师,有大逆不道之嫌;二者情系新安,梦绕故园,魂牵旧土,想念曾一个锅儿搅稀稠,一块搭档演出的恩师和同行。多少年没见面了,难道现在衣食无忧,吃穿不愁,在一块儿聚聚,拉拉唱唱竟成了一种奢望?去,一定得去!什么繁杂的工作,关紧的事儿统统滚一边儿去! 邙山岭上,飞驰的车速却赶不上思绪的翅膀。一颗心早已飞出车窗,飘往五头梁村西洼那所土窑院里。那是王老师的家,曾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。学徒时每年都要去几次,每次都要玩上几天。后来虽然不在一块搭班了,还隔三差五地断不了来往。 那一年,我和济源上寨的伙计王小伟搭班说书走坡顶上(促读diáng),摸到了老师的门上。老师又惊又喜,跑前跑后给我们网罗生意,在离家门口不远的庙上村联系到了书场。说书的五天时间,吃喝拉撒睡都在老师家里。 小师娘一点也不厌烦,乐颠乐颠地在厨房忙活,摸摸索索地给我们做一日三餐。“小师娘”是我在一边偷偷说说,不敢当面喊。之所以说“小师娘”,是因为她比我还小两岁。虽然年龄没我大,但人家上到高枝儿上啦,就得喊师娘,没办法。不过这师娘也没白喊,徒弟吃师娘的饭那是官吃百姓,理直气壮哈。 我们吃得好,喝得好,住得好,书说得好。五天(说)书下来,买了多少馍,吃了多少油不说,我们把老师家里用小麦兑换的大半袋挂面,足足十六把儿,十六斤哪,生生地拱吃个净光!临走时,我和小伟都有点尴尬。我说:“王老师,真不好意思,把咱家的挂面给报销完啦。”王老师爽朗地笑着:“幸亏你俩帮助吃完,要不然热天时候还放坏[①]哩。” 移民搬迁过来的十四五年,竟再没有去过老师家里。电话里知道,他们盖了新房,已经乔迁新居。好怀念那个老院,怀念那大半袋挂面,怀念那蘸着蒜汁儿,热腾腾、虚泛泛的白蒸馍……那味道,至今想起来仍馋涎欲滴。 公交车过了一个坎儿,颠簸了一下,把我从回忆中颠回了现实。紧接着下了一个坡儿,拐了一个弯儿,在庙上车站停了下来。 还未下车,就见王老师已经等候在路口,不住地朝这边翻着白眼。我打算毛捣一下老师,就故意不打招呼,想不声不响走上去,冷不丁地拉住手,给他一个惊喜。谁知还没近前,诡计就被识破,就听老师突然叫一声:“武成!”惊得我目瞪口呆,尴尬地笑了起来。都说盲者“瞎能”,能听音识人,能抚手摸肩识人。其实我早就领教过了,俺老师,郭汉、王管子都有这种特异功能,且记忆力惊人,见上一面,说上一句话,过上三二十年的,再见面只要开口说话,便能准确地辨出对方声音。有人故意不说话,只拉一下手,拍一下肩,便能立马说出对方名字,让人惊讶得不可思议。问题是,我不但没开口说话,还没来得及拉手,就被老师认了出来,你说神不神?我都怀疑到底他能不能看见,难道真如传说中的“神目如电”?还是师徒之间一种默契的磁场感应? 我笑问:“王老师,你咋知道是我?难道你敬有耳报神?” 王老师笑答:“就你那点小聪明,耍那点小花招,做那点小动作,我还不一清二楚?就听走那几步路的声音,太熟悉了,不是你还会是谁?” 庙上车站距新家不过一箭之地,王老师轻车熟路。他在前面领着,我在后面跟着,还没咋走哩,就到了。 王老师的新居是一个独家小院,四间平板房搭配东西厢房,全部白色磁砖镶贴,加上院墙和门楼,很是豪华气派。未及大门口,先到的郭汉老师已经摸着迎了出来。 我赶忙打招呼:“哎呀,啥礼也没拿,不用接客。” 二十来年没见,郭汉老师一点也不显老。除了满脸的络腮胡增添几丝白色而略显深灰外,仍是一副大大咧咧,随随便便的样子,见了我开口就数落:“武成,咋舍得回来啦?还以为把俺们给忘了哩。” 和郭汉老师厮跟着来的还有孙春花。 孙春花并不陌生,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。她是新安县李村的,早先跟着孟津县杜志京学唱河洛大鼓。虽学艺较晚,但很执着,在说书行业几乎没有市场的情形下,仍在坚守,努力钻研,热心传承。因新安县的侯秀英已迁至焦作,孙春花就成了目前新安县河洛大鼓行唯一的
“女说家儿”,也是唯一的较年轻一代。可谓“新安无猴子(侯氏),孙子(孙氏)成大王”啦。 在此之前,因杜志京的介绍和牵连,孙春花曾先后两次领着杜志京光顾过寒舍。虽未深交,也不断电话联系,算得上熟人了。这不,春花赶上来热情地招呼:“吕老师,给你打几回电话,邀请过来玩,今天总算如愿啦。” 彼此寒暄落座,少不得叙一些别后情肠。 王老师这些年的情形通过电话,还是知道得不少:想当年,他被誉为“新安县第一把弦子”,拉得真叫一绝,帮腔、领路、托腔、送音、清口、烘托等做得非常到位。王河清说,新章的弦子侍候腔,唱着最得劲儿。可他多年已经不再说书,在新安县火车站胡同摆摊儿算卦。弦子也被搁置在角落里睡大觉,与尘土寂寞为伴。当他这次重新拾起弦子的时候,感觉有些丢功了,多多少少失去了当年的魅力。唉,弦子这东西,三天不拉手生,何况经常不摸?想当年,可能经得少见得寡吧,一度为他的弦子所倾倒、折服,以为行内无敌。这些年,领略陈庭照的弦子,欣赏白治民的演奏,似乎眼界高了,私下里做了比对,以现在的阅历和眼光审视,俺老师的弦子似乎有些落伍了。 前面介绍过了,郭汉和俺老师是老搭档,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。系新安县河洛大鼓名家王管子老师的大弟子。他性格粗鲁,脾气爆燥,时不时地说几句粗话,发几下脾气,但性格豪爽,仗义疏财,为朋友肯两肋插刀,故人缘很好。 郭汉老师的“能人”不是一般地能。除了说书算卦,他竟然给一个乡镇煤矿跑过销售,而且还取得了不菲的业绩。你说一个头脑灵活,能说会道的健全人尚不一定能跑好外交,搞好销售,他一个其貌不扬,眼睛看不见的盲者能玩得团团转,奇也不奇?不仅如此,不干说书改行算卦的这些年,生意特别好,活儿特别多,事儿特别忙,牌儿耍得也特别大。他算卦准得出了名,送上门去的少,找上门来的多,常常被小车接送来,接送去的。成天电话不断,预约连片。这不,刚坐下来一支烟功夫,没说上几句话,就被电话铃声打断几次。不是这次聚会,他也多年没摸过弦子,没有亮过腔子了,现在突然重操旧业,有种久违、陌生却又亲切、熟悉的感觉。 聊着聊着,话题不觉转移到王河清老师的身上。 王河清应该算我的从艺老师,俺老师当年的老搭档,新安县河洛大鼓名艺人王震松的弟子,和俺老师的老师郭黑蛋是师兄弟。虽然从艺晚,没有俺老师艺龄长,却爬到了高枝上,比俺老师还高了一辈儿。当年我走上说书的路,起因就是王河清、王遂厚和俺老师在俺们村说书。要不是王遂厚和俺老师打架闹蹬,我学说书的机会也无从谈起。比起俺老师来,王河清老师的脾气好,没有老师的架子,特别平易近人,在一块时,我称他王老师,他竟然称我
“吕先儿”,嘻嘻,没大没小。想当年的王河清,演唱风流潇洒,唱腔委婉、浑厚。他年轻时当过会计,比较有文化,对书的情节结构和曲词的组编能力较强,说出来的书相当有水平,曾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因此承袭了他的许多唱腔技巧及风格,至今仍然沿用。 “多年不见,王河清老师不知怎么样啦。”我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问其他人。 “老王哥也是苦去求啦!”郭汉还是当年那个郭汉,一张嘴就是粗口,“早就不干说书了,喂了两头驷牛,下了几个牛犊,由说书先儿升成了牛官(倌)儿啦。整日地铡草、垫圈、添草、加料,和牛搁伙计。这些年不戳弦子,光戳牛屁股。” 大家谈笑正欢,王老师打断话题:“都啥时候啦,河清哥咋还没来?” 说曹操,曹操到。话没落点,就听大门外有人应腔:“谁说我没来?”话音落处,王河清老师按着他儿子王经理的肩膀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。 大家一齐站起来,忙不迭地迎接。郭汉仍不忘说笑话:“老王哥,你是侍候老驷牛坐月子忙不过来,还是牛犊噙住你奶头起不离身了,到这时候才来?” 王河清老师是文明人,不会爆粗口反击,只是笑着:“哎呀,汉儿,你这家伙,说话真典型[②]。”又忙不迭地解释,“我倒是急着来,可经理没下班,没人带我咋来?这不,刚一下班,就骑摩托把我匆匆忙忙地带来了。” 我紧走两步,上前抓住了王河清老师瘦骨嶙峋的手,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曾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同行、老师、搭当,视线却有些模糊起来。如今的他,已经七十有零,猛一见面,有些不敢认了。岁月在他清癯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,记载了生活的艰辛。原来笔直、魁梧的身材已经瘦削且略显佝偻。如果没有沧桑的白发,脱落的牙齿,当年的风流倜傥依稀可辩。过去的王河清老师气宇轩昂,昂首挺胸,十分气概。现在虽不能挺胸,却仍然昂首,气质不输当年。昔日叱咤书坛,呼风唤雨,如今与牛为伴,闲时总不会“对牛弹琴”吧?叹世态炎凉,恨岁月无情,欣喜嗟叹之余,缕缕悲怆涌上心头。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问候话语,只是拉住了他的手,重重地握了握。 王河清老师摸手辩识对方的本领不及俺老师和郭汉,但从握手的力度立即反应过来,惊喜地叫道:“吕先儿!可见到你啦。” 唉,还是当年的王河清,一点都没变,对着俺老师的面儿称我“吕先儿”,让人情以何堪? 俺老师果然不愿意了,笑着纠正:“河清哥不能乱来,你称他吕先儿,给俺们往哪安放?这不是乱套了嘛。” 王河清仍是憨厚地笑着:“哪有恁些规矩和讲究?听说吕先儿——不,武成今天要来,就是刮狂风,下暴雨,说啥也要赶来会上一面。” 人齐了,也到晚饭时间啦。将茶几拉到当院,摆上几个凳子,大家随便坐下,饭菜便端了上来。米汤、馒头、小菜,没有大鱼大肉,可谓粗茶淡饭。艺人之交,非同酒肉朋友,清淡如水,情浓意深。论吃还是家常饭,我们吃得顺心,喝舒心,谈得开心。
粗茶淡饭 其乐融融 右起:王新章、郭汉、王河清、孙春花、吕武成
虽然大家大多都不以说书为业了,但三句话不离本行,聊着聊着,不觉又扯到了说书这个话题上。 话题先从杜志京说起。杜志京生于孟津,长于孟津,学艺于孟津,却活跃于新安,与新安县大部分河洛大鼓艺人都有交集,宣称在新安收下徒弟张素玲和孙春花,比家乡孟津还要熟识得多。尤其这些年在新安县火车站胡同租下一间房子长期定居,除了户口没迁过来外,俨然成了当地人。杜志京的活动能力较强,竟然和新安县文化馆打上了交道,而且混得很熟。他曾在新安县文化馆扬言,新安县现在已经没有“说家儿”了,河洛大鼓在新安县就要绝种了。 说到这事儿,孙春花忿忿不平:“真不想听老杜瞎喯胡抡!”不知为啥,孙春花好像对她这个师傅并不感冒,连老师也不想称呼,直呼老杜,“难道咱新安县真的就没有‘说家’啦?那咱们是啥?他还看不起人哩。” 我笑笑:“细分析一下,志京的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。细数新安县说书的,现在除了你还在为这门艺术坚守、奔波外,其它以说书为业的还真找不来第二个了。当年比较有影响力的老说家儿,有的已过世多年,像姜治民、郭金华、冯堆子、狗刘子、郭黑蛋等。有的或搬迁,或弃业改行。如唱响新安、孟津、济源等地的好说家儿王管子搬迁到了原阳,因身体状况不佳,血压高,早已不能演唱了。原来新安县唯一的女说家儿侯秀英搬到温县,不成新安县人啦。我呢,小浪底移民孟州,如鱼失去了水,没有搭档,没有适宜的环境,倒是想把说书接续下去,能成吗?王河清老师的弟子王遂厚当年年轻气盛,说书有‘猛三扑’之称,基本上到一处,响一处。现在除了说书不干,什么都干,唉,为了生计,有啥法?” 说到新安县的说书就要“断系”了,这是摆在面前冷冰冰的现实,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,一时默然。 我首先打破略显沉闷的空气:“河洛大鼓就要断送到咱这一辈儿手上了,老师们有啥想法?” 王老师无奈地笑笑:“能有啥想法。这一行曾是我们的衣食父母,曾经指望她穿衣吃饭,养家糊口。可现在没生意,养不住家,糊不住口了,咱也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吧。” “说得是呀!”王河清老师接过话茬儿,“说了几十年的书,就如夫妻,已经建立感情啦,哪能一下子就丢得下?你当我甘心在家喂牛吗?有时候可着急,也想出去说说书,散散心,可谁寻你说书?现状是没人请说书,说了没人听。早些年请神还愿还有人叫咱说书,现在呢,‘愿儿’也没人还了。这样下去,说书不死还说书?” 这句“说书不死还说书”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。这句话前后两个“说书”,意思截然不同。头一个“说书”是正儿八经的说书职业,后一个“说书”却是河洛一带特有的方言词汇,意思是奇怪、不合常理。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应该是:说书不死才叫怪哩!前后两个“说书”巧妙碰撞,让人忍俊不禁。当然,只有我们河洛人才能意会,外人是无法悟其精妙的。 “球!死就死啦,有啥可惜?”郭汉老师永远是粗话连篇,“搁伙计如夫妻。咱跟说书就是搁伙计的!常言说,米面夫妻。有米有面是夫妻,没米没面两分离。跟着你说书没吃没喝,总不能熬死吧?搊屁股蹬一脚,离婚!啥球情分,舍得舍不得的。” “哈哈,汉儿,你这个脏弄家儿。”大家哄笑之余,细想想,郭汉话糙理不糙: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河洛大鼓要死,这是天意,大势所趋。国家尚无回天之力,作为一个穷艺人,如之奈何? 我说:“河洛大鼓2006年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了,国家非常重视。每年拨下来好多款项……” 不等说完,郭汉老师就打断:“重视顶个球用?拨下来的钱儿给你花一个子了吗?花不到咱说书人身上,这钱都到哪去啦?” “你听我解释,郭老师,政府的非遗保护专项资金用到哪,会让咱知道?人家采访艺人哩,录音录像哩,整理材料哩,不都得花钱吗?再说,从06年到现在,办了好几届一年一度的河洛大鼓曲艺节,哪一届不花个好几万?” 孙春花这些年不断参加这类活动,最有发言权,听到这里,就忍不住插话:“提起河洛大鼓曲艺节就来气。政府不给咱艺人办实事儿,光走过场儿,办几个曲艺节,弄点花样儿,能救活河洛大鼓吗?七八届河洛大鼓曲艺节了,咱新安县艺人参加过几回?曲艺节动辄数万,都花到杂七杂八的费用上了,落实到艺人头上,只能领到一百二百元的误工补助,连零头也不占。这些年政府我也没少找,可都是拿热脸贴个冷屁股,不长不短,不愠不火的。” 我忽然想起什么:“哎,国家不是早就开始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吗?老师们咋都没申报哩?” 不提申报传承人倒罢,一提起这事儿,一向说话文明、讲方式的俺老师也忍不住开始骂娘了:“他妈的哪舅子通知叫申报了?压根就不知道这事儿!” 王河清老师脾气好,有涵养,不像他们动不动就发火,很是客气地附和:“是啊,咱新安县根本就没人管呀。不是咱不想申报,是人家眼里压根就没有咱!就是想申报,没人给你说,咱知道上哪庙里烧香,香往哪里插,给哪个神像磕头?” 我难以置信:“天哪,这都啥时候了,非遗传承人都申报多少批啦!陆四辈老师06年都已经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了,你们到现在连县级传承人都没混到,更别提逐级申报市、省,国家级传承人啦。人都说,摸着枕头天明啦,咱可倒好,天明了,还没摸着枕头!一步跟不上,步步跟不上。咱们是一步也没跟,原地倒退!” 再次默然。王河清说:“哎,武成,嫑光说俺们。俺们老了,不中用啦。你年轻,有文化,这些年又是写书,又是网站站长啥的。咋不申报非遗传承人哩?” 我苦笑:“你以为我不想吗?这些年我吃的苦,受的委屈一点也不比你们少。你们好歹还守着根,守望着河洛大鼓。我呢,远走他乡,失去故土,就好比脱离母亲的怀抱,成了无娘的弃儿。我割舍了河洛大鼓,河洛大鼓也抛弃了我。早在05年,省曲协就鼓励我申报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。为这事儿又是填表,又是整理材料,又是录音,又是录像,折腾了好一阵子,跑了好几趟焦作,还为此交了二百元会费,加入了省民间文艺家协会。结果呢,因户口在焦作,不是洛阳人,不属于河洛大鼓发源地而流产,害得劳心劳力又破财。申报非遗传承人的事儿知道得最早,同样也是卡在地域问题上了。这些年我也是老牤牛掉井里,有气力使唤不上,申报无门啊。别看刚才说你们哩,其实是背着一斗笑五升,乌鸦笑猪黑,谁也别说谁,自己也强不到哪去。” 这一说,又把大家都逗笑了。王老师笑着打圆场:“算啦,聚一回不容易,就图个开心、高兴,不说这些烦心事儿啦。饭不好,吃好、喝好、睡好,明里[③]把书说好。” 一宿无话,次日在五头街王珂新开的童装专卖店门口拉开了书场。 演唱:王何清 伴奏:王新章、郭汉、刘长江、孙春花
开业典礼,简单而隆重。用河洛大鼓庆贺,可谓别具一格。大概人们感到新奇吧,聚拢人也不少,一时间门庭若市,热闹非凡,效果很不错。我做主持,俺老师、孙春花、王河清、郭汉轮番上阵,各显身手,精彩纷呈。高潮处,掌声、喝彩声不绝于耳,让人振奋不已。谁说说书没人听,谁说河洛大鼓不行了?皆因时未至也。 欢快的时光总是很短暂,再丰盛的宴席终要曲终人散。不觉又到了该依依惜别的时候了。已过“古来稀”的王河清老师再次攥住我的手,叹道:“武成,下一次咱们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……” 心中不由一沉。是啊,我们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!现在交通便利了,电话顺畅了,网络发达了,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为什么越来越远,越来越淡漠?人生能得几回聚,且行且珍惜吧。不管别的了,抓紧拿出相机,多拍几张照片,多摄几段视频,留个纪念吧!已经失去很多了,不想再失去更多! 人说短话不吉利。王河清老师的一句话“下一次咱们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”还真应验了。做梦也没想到,和王河清老师的这次见面竟成了最后一面!2022年冬月,王河清病逝于癌症,享年七十有九,让人扼腕顿足。此是后话。 匆匆踏上归途的时候,不觉在想:如果政府不作为,艺人们不努力,新安县的河洛大鼓路,还能再走多远?
[①] 坏:此处指食物腐败变质。 [②] 典型:新安方言里,典型一词多种含义,此处指不按常规说话或做事,揶揄不好好说话,不好好做事,含贬义。 [③] 明里:新安方言,明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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