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时候不早了,人也不少了,老少爷们大伯大叔大妈大婶哥哥姐姐小弟弟小妹妹,你们稳坐在地溜平,听我这破葫芦哑嗓子慢慢地哼——哼——哼——”据说,最后的“哼”字,哪位唱鼓儿词的哼得时间越长,说明他唱的水平越高。因此,我脑海里总有那么一位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慢慢扯开嗓子,一个“哼”字抑扬顿挫、九曲十环下去,直到脸涨得通红、脖子憋得老粗,还在那里“哼——哼——”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中原大部分乡下还没有电视,连收音机都算奢侈品。我最高兴的事儿之一,就是村里来了唱鼓儿词的,一听到那“咚咚”鼓响,我的心就会激动地“砰砰”急跳。又可以早早地吃过晚饭,搬着凳子去营当中听鼓儿词了! 我老家在侯集镇唐庄,与大赵营仅一路之隔。所谓营当中,就是唐庄的村中央,唐庄就俩生产队,我们家属三队,还有四队。庄里大都姓唐,据说有一户本姓汤,原是外来户,时间久了也改姓唐。 营当中实际是一个三叉路口,东北角有排三四间低矮土坯房,叫染房。估计这里曾是浸染丝稠之地。模糊的记忆中,我曾经进去过,靠墙横竖摆着几台古老的织布机,村里大伯大婶坐在织布机上,光溜溜的梭子在两层细密的丝线间来回穿,金灿灿的丝绸就一点点织出来。 染房门前有一两百平米宽阔的空地,能容纳老老少少数百口人。唱鼓儿词的家伙什儿,就摆在染房门前。一张桌子,大约是从生产队长家搬来的饭桌,一条长板凳。桌子腿儿旁放一茶壶,桌面上放一茶杯,一盏玻璃罩着的防风灯忽明忽暗、影影绰绰。桌旁支着个牛皮鼓,鼓面比大海碗的碗口还大。放牛皮鼓的支架,由三根细长棍子交叉而成,我至今仍不太明白,唱鼓儿词的是如何把三根寻常的竹棍,扎成了稳稳当当的鼓架。 村人们吃过晚饭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营当中,远看黑压压的一片。有的带着小板凳,有的干脆啥也不带,或脱了一只鞋当垫子,或席地而坐。我搬的是一张折叠椅,父亲从六十里外的兵工厂带回来的,在当时乡下颇显时尚。折叠椅的椅面蒙着海绵,打开坐上去很舒服,折起来又能当小床板,躺在上面虽不舒适,但还算惬意。村人们聚在一起说家长里短,有的话题就围绕着鼓儿词。“这个唱得比上个好,谭寨有人跟了三个月,他唱到哪村,人跟到那村。”“袁营有个闺女,跟着唱鼓儿词的跑了,八成听迷了心窍。”…… 夜幕笼罩村庄,月郎星稀。熙熙攘攘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,眼睛都朝一个方向看,唱鼓儿词的由生产队长陪着,在那早就准备好的桌前坐下。只有队长才有资格陪唱鼓儿词的坐那条板凳,他还兼给唱鼓儿词的倒水。大家窃窃私语,猜测今晚会唱什么,或者希望能听到什么。 唱鼓儿词的不紧不慢抽完烟,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了,端起大茶缸喝口水。这才右手拿起鼓槌儿。不知什么时候,左手多了一幅小钢板,分别夹在拇指与食指、食指与无名指之间。随着左胳膊上下前后有规律的晃动,那月牙形的小钢板就像一对小鸟,上下翻飞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小钢板相互撞击,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,与“咚咚、咚咚咚”的鼓声相交合,鼓儿词就在这简单美妙的伴奏声中开幕了。 “小战鼓一打战咚咚,老少爷们你们听……”唱鼓儿词的要先念几句开场白,或者来一段小帽。我印象最深的小帽是“鲁提辖拳打镇关西”,到了高潮处,表演者唱得情绪激昂气势磅礴,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。我则听得如醉如痴,仿佛回到那侠义刚烈的大宋王朝。 唱罢小帽,开始“正本儿哼”。唱鼓儿词的唱个把小时就要休息一会儿,“唱到这儿够一蹦,容我喝口水喘喘气儿,咱们接着哼——哼——哼——”很像评书里的中场结语: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往往是在关键处,听者兴趣十足时戛然而止,让你不得不耐心坐着候着盼着。一部长篇鼓儿词,天天晚上唱两三个小时,一口气能唱两仨月。一般的鼓儿词,也要唱十天半个月。我那娱乐稀缺的父老乡亲,一个个听得浸浸有味,那段时间村里就跟过大年似的。 现在回忆起来,鼓儿词艺人唱的什么,已实在记不清了,好像有《薛平贵征东》。王宝钏是唐懿宗时期宰相王允的女儿,违背父母之命,下嫁穷小子薛平贵,结果被赶出家门。薛平贵应征入伍,王宝钏则住寒窑,苦熬十八年。做了高官的薛平贵衣锦还乡,在近村的林中遇到一打雁的小伙。两人比试箭法,薛平贵嫉妒小伙比自己箭法高,从背后一箭把他射死。回到寒窑,发现床底下有双成年男人的鞋,以为妻子背判了自己。经王宝钏解释才知道,那是他们儿子的。而他射死的小伙,正是他18岁的儿子…… 一转眼,我离开故乡快三十年了。其间偶尔回去过几次,一直没机会再听那熟悉的小战鼓与小钢板声儿。但童年的鼓儿词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,像冲泡开的二道名茶,淡淡的茶香氤氲着我的思念。或许,在不久后的某天,当我出现在故乡的村口时,耳畔会再度响起那铿锵悠扬的鼓儿词。 作者简介:
亦农,原名唐哲,当代著名作家、书画家、文化学者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冰心奖、《小说选刊》长篇小说奖、首届“大白鲸世界杯”原创幻想儿童文学奖、第六届科幻星云最佳少儿图书奖获得者。已出版小说、散文集50余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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