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奔西跑说了几年书,啥职称也没得到,八六年的春天,随着大儿子的呱呱坠地,却正式获得了父亲的职称。爹不是胡应的,再也不是天马行空,独往独来,一个人在外疯跑的日子啦。真正地体验到“上有老、下有小”的担当和责任,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,“挣钱不挣钱,只图落个肚子圆”啦。俗语说“养家糊口”,养家在前,糊口在后,说书不仅是混碗饭吃,更重要的是有了家就要顾家。 说唱卖艺自身就是穷江湖。江湖者,兼顾也,何况兼顾?勉强顾住。也有种说法是说书单独不能养家糊口,必须得兼顾其他职业才行。兴盛之时,尚难顾温饱,何况河洛大鼓正逐年衰败、萧条?艺不养家,便只能被迫退居二线,变成了业余。相反,原来的种地、下窑(进硫磺矿)逐渐由第二职业上升为主要养家渠道和增收门路。农村人,生在山区,周边尽是煤矿、硫磺矿,没有其他改变命运的机遇,种地之余,进窑仍是不二的选择。 那年春,跟随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,一起上学的伙伴儿,在硫磺矿已经敖成了组长的强国,到竹园的干炭洼胡子(硫磺的俗称)矿做起了“地下工作者”。 矿井底下,休息吃干粮或停电时,大家忙里偷闲,聚集在一起掂个二话儿说个荤笑话,嬉笑谩骂。河洛旧俗,有“山里窑上,河里船上”之说,意思是在窑底下有大山盖着盖儿呢,想咋说就咋说,毫无顾忌。所以说“窑匠不论辈儿,只管美一会儿。”说笑打闹之余,还忘不了这里边夹杂了一个说书的,于是有一人挑起,便一呼百应,一齐起哄:“斗一段儿!” 为了不引人注意,招惹麻烦,常常是埋头干活,尽量低调,休息时尽可能地躲在一边,保持沉默,不插言,少说话,但仍然不可避免地被纠缠,进退两难,推托不得。不说(书)吧,一只手捂不住众人口,架不住大伙儿的七嘴八舌。有人使用激将法:“用着你点啥能处啦,还有球啥本事,说段书都不说!”又有人半真半假地开玩笑:“搁伙干活就是图听说书哩,不说书叫你来干活都球哩。” 每逢此景,倍觉难堪。如果反驳、硬顶:我是来出力干活挣钱的,又不是挣说书钱!似乎也理直气壮。但这样说会得罪人,陷入僵局,闹得很不愉快,说不定还真的混不下去了。只有找各种理由和借口搪塞,比如:没有拉家儿啦,没有钢板和书鼓啦,等等。不过大伙儿总能想出一些让人苦笑不得的馊主意和解决办法:没有拉家嘛,不要紧,用嘴哼着过门儿,“肉弦子”使着还得劲哩,或者不要弦子,来一段儿“干炒”。没有说书的钢板?好办,找两个钻头敲着不就得啦?没有书鼓?这还不好说,摘一个安全帽儿,敲着当鼓不妥啦?总之,有人家说的,没有你辩的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不说(书)就下不了台,说(书)吧,从心底泛起一丝局外人永远也无法理解和体会到的屈辱。唉,说书的好歹也是三教九流里的中九流,尊为说书先生哩,虽说登不了大雅之堂,上不了天,却“入了地”,由地上说到地底下去了,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。明知道嘴里哼着弦子过门儿,敲着钻头和安全帽是在糟蹋、贬低艺术,在给河洛大鼓抹黑,可有啥办法?这是多么的辛酸和无奈!到在山里砍了柴,到在河里脱了鞋,到哪说哪,和一群窑匠谈什么艺术、高雅,那和对牛弹琴差不多。在井底下,只有下苦力的,没有说书先生;只有矿石,没有艺术。 当然,矿工们也不讲究啥艺术不艺术的,只要说点笑话,调剂点气氛,逗大家哈哈一乐,便能引来廉价的掌声和叫好声。打发大家都高兴了,开心了,便替我把脏活儿、累活儿都揽走了,让我干点轻活,或者干脆一边儿歇着去。虽然作了难,掉了说书的身价,但赢得了人缘,换来了轻松自在。 在干炭洼矿一口气干了整整一个月31天,没有歇班,竟然开了390元,在当时的硫磺矿已经是高工资了。尽管累得腰酸腿痛,手上布满了肉纤、血泡、茧子,心里仍然乐开了花。 这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可救了大急。母亲突患脑血管堵塞,进而诱发偏瘫,幸亏救治及时,恢复得相当不错,但吃药、扎针、住院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。尽管花的钱是弟兄仨三一三剩一均摊的,我还是摊到近四百元。庆幸如果不进窑,挣不下这三百九十元,指望说书挣那俩钱儿来打发医药费,不知要作多少难,借多少家儿,落下多少饥荒才能填下这个坑啊。 说书如同鸡肋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毕竟干几年了,还是有一定感情的。常言说,山水好改,禀性难移。爱上了说书,哪能说丢就丢的?老家有俗言:狗改不了吃屎,驴改不了曳磨。呵呵,这样套用不太恰当,我呢,就是改不了说书。没办法,不干行想行,干行厌行。人嘛,就是这个贱病儿,明明说书不赚钱,也看不到啥前途,却无法狠心抛弃。隔一段儿不出去说书,就心里痒痒的,空落落的,像少了点啥,丢了魂一般。这不,春上还没进俩月硫磺矿,收罢麦便经不住王小伟反复地煽动、挑唆,还是按捺不住地要出去说书了。 井底干活时总憧憬着说书逍遥自在,事到临头时却为出门的艰辛劳累、颠沛流离望而却步。朝哪方走,到哪里去,往往举棋不定。夏天不想走黄河北,原因是黄河北虽然生意稠,说书场次多,但在室内说书的习惯不适合热天时候,且书场小,书价低。黄河南虽然生意不好联系,但书场大,听众多,书价也稍微高点儿,相比之下还是有些优势的。几经犹豫,决定从家门口出发,由近至远,循序渐进地向西边后山一带进发。 竹园八一矿的矿长韩东礼为人豪爽仗义,爱听说书,但凡说书的寻上门来,基本不落空。加之原来和李进银在这说过书的牵连,很轻易地在八一矿说了四五天。正愁下一步路没法走呢,有两桩望梅止渴和捕风捉影的说书生意寻上门来。 只所以说“望梅止渴”,就是人家不是现在说书,是来预订的。竹园北面有个地沟村,有一户人家给老人庆寿,新安县大山以下有时也俗称“做生儿”,欲请上三天说书助兴,就找上门来。问及什么时间,心里凉了半截,原来老人的生日是七月十五,还有一个多月呢。祝寿既不能提前,也不能靠后,必须赶在十四、十五、十六三天。 说起“订书”,在巩县一带盛行,新安县很少有这个规矩和习惯。说书几年了,也是第一次遇到“订书”。学徒时,王老师他们从来不“订书”,自有他们的说法和道理:响气班可以“订事儿”,唱戏的可以“订台口儿”,唯有说书的不适宜“订书”。为啥呢?响气班儿是坐桩生意,哪里有事儿哪里去,事罢了回到原地,等“订事儿”的上门。关住门儿卖疙痨[①]药,痒者自来。戏班子形势大,人马山下一大帮,需要有专门“跑台口儿”的,“台口儿”订不好,不敢贸然行动。说书的则不然,是出去“寻食”的,不是在家中“等食”的。人称“老长腿儿”,云游四方,踪迹不定。到哪里遇着书就说,遇不着就跑。有书说时,月而四十在一个地方都动不了窝儿;没书说时,掂起菜瓜腿[②],一天跑个百而八十里都不在话下。今晚黄河南正说着书哩,说不定明黑就到黄河北扎住书场啦。一天之内,别说出村、出乡、出县,甚至出省都有可能!要不是语言不通,害怕洋人听不懂,说不定还能出国哩!呵呵,喯大啦。那个年代,通讯不发达,说书的出门在外,谁想找他,难呐!今天打听着在这个地方,跑去找他,嘿,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啦。要不人们都戏谑说书的是“老长腿儿”“没尾巴鹰”,撵也撵不上,抓也抓不住呢。说书的东奔西跑,飘浮不定,就像水缸里的葫芦,按不住。如果订书,那就“钉”住了说书的不能随意乱跑,受制于订书的区域和时限。在约定的时间,赶到约定的地点。要是在附近,且不和其他说书场次重叠的话,按时赴约应该没什么问题,订书未尝不可,这是好事儿;就怕在远处,路程、天气等不可预料的因素,赶回来困难,且有说书生意羁绊,不能脱身,那么订书就面临爽约的可能,其后果不言而明。王老师以多年的实践经验,权衡再三,认为订书等于给自己上了枷锁,有过多的约束和局限,弊大于利,所以一般不预订。 不听老师言,必定受艰难。对于这寻上门的订书,本来我是不感兴趣的,一个月以后的事儿,远水解不了近渴,还是等到时候再说吧。但是王小伟觉得这是个机会和茬口:现在说书生意这样难做,吃了上顿没下顿的,好不容易有人寻说书,到了嘴边儿的肉不吃,再放跑,实在有点可惜。 小伟的想法不无道理,万一到时候没了说书生意,这个书又没订住,岂不是追悔莫及?那就订下呗,大不了到时候克服一切困难,想尽一切办法按时赶回就可以了吧。 我们没有订过书,毫无经验。按理说,响气班订事儿,主家得写订单,付订钱的,相当于签订了合同,交了押金,哪怕是刮狂风、下黑雪也不能失约。民间有不成文的规矩:主家儿退事儿,订钱不退;响气班误事儿,主家可以掂家伙儿、砸笛子。我们订书,考虑得也太不周了。双方只是口头约定,既不写订单,也没有付订金,草草了事。正因为草率订书,为我们以后的吃亏被动埋下了伏笔。 一个月以后的书订住了,当前的书却仍没着落。好在有热心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捕风捉影的重要说书信息:石井后山有一个龙潭沟,后面的山上有一个叫前坡的地方有三天还愿书。 只所以说“捕风捉影”,是因为这个信息的真实性、可信度没有几分把握。我们是听热心人介绍的,热心人也是听别人呵斥的,完全是道听途说,虚实难辩,是真是假,举棋不定。 说实话,对再走龙潭沟并不太感冒。想当年,刚领大书时,带着王罗矿走石井、闯山沃时在龙潭沟没能联系住书场,碰了一鼻子灰,至今仍心有余悸。龙潭沟位于石井老后山的边梢地带,山高路远,距石井二十多里,离我们现在所处的竹园有四十多里。翻山越岭,穿涧过河地跑四五十里山路,孤注一掷地为那把握性不大的三天神书,真的有点犹豫,信心不足。常言说“三里没真信儿”,况且已经超过三十里?或曰“山里没真信儿”,龙潭沟可是正宗的“山里”啊,能有“真信儿”吗?一旦信息不实或有变,导致说书计划流产,我们孤军深入后山,好退难进,没有地方可去,就显得十分被动了。生意人常说,“货到地头死”,我们到龙潭沟也就到头了,前面大山挡路,无法逾越,说句不好听话,死路一条!“一头钻进死胡同”是否划算?不得不让我们担心。 可眼下又没有比这更高的路可走,说书的生意这样稀少,好不容易捕捉到的说书信息又岂能轻易稍纵即逝?不是有“听说生意跑折腿”的说法吗?不亲自跑去落实又咋能验证真假,万一是真的呢,放过岂不可惜?前怕狼,后怕虎,怕吃苦,怕吃亏,怕跑腿,怕上当,这说书就不用干啦。那还犹豫啥哩,掂起这两条菜瓜腿跑吧,大不了放空,跑去再跑回来。大不了把小伟的那条好腿给跑瘸,把我的破鞋底子磨透,难道还真能把腿给跑折? 我们翻南山,下南石崖至石井,沿青河川逆流西上,一心出正,一路无话,直奔龙潭沟。过前口,至胡庄时,距龙潭沟不足五六里地,但天色已晚,水热天气,我们实在跑不动了,于是就“哪饥哪吃饭,哪黑哪住店”,打算到胡庄村落脚。 “胡庄”是书面上的写法,实际上念转音叫成了“滑庄”。“滑庄”这个地名不错叫,给人的印象是非常地圆滑。早年我和王矿子山沃说书时经过滑庄,找过队长,管吃管住了一晚,没能说成书。这次仍不死心,进村摸到了队长家门口,固执地等到了队长回家。队长还是那个队长,还像上次那样无法推辞,无奈地收纳了我们。我们说:不能白吃白住的,晚上给送场书吧,不要钱。队长唯恐再沾住脱不开身,连连推辞:不用,不用,出门人不容易,跑了一天,又累又乏的,吃了饭早点睡觉,明儿里还得赶路。哈哈,把门给堵得死死的,风雨不透。尽管晚饭后聚了一群人,起哄着说一段(书)听听,队长仍不为所动,大家只好扫兴散去。 晚上没能说书,第二天早上我们也不好意思赖着吃了早饭再走,早早地辞别队长,趁清晨起来天气凉快,神清气爽,轻松愉快地赶赴目的地。至红孩寺分岔口,往左河道即进入龙潭沟地界,行走约二三里,便是龙潭沟最大的自然村——骆村,也是龙潭沟大队的繁华地面,大队部、学校、代销点所在地。由于上一次在骆村碰过壁,没能联系住说书,这一次在骆村不做久留,稍事停顿一下,打听好前坡的位置、路径,就直接上山了。 前坡是龙潭沟的一个小自然村,位于骆村背后的北面半山腰里。“之”字型的山路逶迤向上,先往西爬了一段儿石坡、石阶和不规则的碎石构成的曲径,又折向东在荆棘中穿行、攀登,尔后再向西,又向东……如此反复几次,终于出现一座貌似生产队仓库模样的房子和房前的打麦场,进而看见前坡村呈一字行排开稀稀落落的十来户人家。 谢天谢地,还算顺利。捕风捉影得到的信息属实,我们没有白跑。一个老头翻着白眼儿打量着我们,好像一副轻视、看不起的表情,让人感到很不舒服。后来接触多了才知道,错怪人家啦:不是不想拿正眼瞅我们,而是白眼珠多,黑眼珠少,看人时习惯眼皮往上抬,黑眼珠朝下沉,给人一种“翻白眼儿”的感觉。 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别看老头其貌不扬,略有眼疾,却是这一带出名的“神头[③]”,是此次还愿说神书的“关键人物”,“正当家儿”的,
正儿八经
“照头儿”的。我们瞎蒙胡碰,也算是找对了人。以后的事实证明,如果不是这个老头开了个好头,也不可能让我们在龙潭沟初步站住了脚,连续说了二十多天的书。 山里人厚道,实诚,说啥是啥。常言说,上门生意难做。他们却并没有因送上门的生意而借机推诿、摆坎儿,讨价还价来为难我们。大概他们也深知出门人难,出门说书人更难,为了这三天愿书,爬山涉水,来之不易吧。理解万岁! 老头二话不说,一边忙着安排神婆请神念经事宜,一边派人置办香箔、鞭炮、供食等。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。 根据经验,要说好愿书,就得事先与主家沟通相关事宜:一是说神书的事由或起因,因何而起,因何而生,说书人最好心中有底儿。二是给哪位神许的书,许是哪方面的书,说书人要做到心中有数。三是愿书是长还是短,是简还是繁,有啥礼仪,走啥程序,怎样安排,如何布局等等。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只有提前了解掌握好相关情况,才能有充分的思想准备,才能密切配合,圆满完成任务呀。 一来二去地熟了,发现老头人不错,很热情,很负责。吃罢饭,当我们表达了以上想法时,老头笑而不语,陪我们转到村前面的山嘴儿上,视野立即开阔起来,龙潭沟的风景尽收眼底。骆村就在脚下,对面山上郁郁葱葱中,零零星星,时隐时现地分散着几户人家。老头指着骆村西面不远的一座小庙,道出了此次说神书还愿的因由。 顺着老头手指的方面看去,发现有一线瀑布从狭隘的山谷倾泻而下。瀑布下面有一潭碧绿、清澈的池水,谓之“龙潭”,龙潭沟的地名盖由此潭而得吧。龙潭东畔,靠近山根处有一庙,老头说,叫“五龙庙”。五龙庙敬着五龙神,信徒们恭为五龙爷。五龙爷不是一驾神,而是五驾。关于五龙的传说充满神奇:上古时代有黑、白、青、黄、赤五龙,在大地形成之初,因布设山河功业卓著,被玉皇大帝分封于此,后来化作五条山脉,围龙潭而卧。所以龙潭也叫“五龙潭”。 老头说,此次说神书就是给五龙爷许的愿书。原因是前一段干旱,大家纷纷到五龙庙祈雨。五龙爷果然灵验,不负众望,再次行功,带来了一场透雨,解了庄稼的燃眉之急。神人一理,既许下口愿,就不能哄神、骗神,否则下次就不灵了。于是信神、敬神者自发地组织、行动起来,纷纷地兑钱、捐物,放出风去,四处张罗着请说书还愿。竖起招兵旗,就有吃粮人,这不,就把我们给招引了过来。 老头的话让我们晚上说书有了小九九儿,吃了定心丸,而另一层隐隐的担忧却浮上心来,大山里人烟稀少,且又住得这样分散,加之山路崎岖难走,晚上说书有没有听家儿呢?会不会像当年和刘大江在阳城大山里那样,两个人说书,到最后只有一个哑巴听众呢?尽管还愿书是说给神听的,有没有人听,听家儿多少都无所谓,不会因此而抹书价的。但说书没有听家儿,说书人终究尴尬,面子上不好看。稀稀拉拉几个人,听家老少,说书人也调(diào)不住气,提不住劲儿,书就说不好。说家儿说不好,听家儿就听不热,听不热就越发听家儿少,听家儿少就越发说不好……瞎,绕来绕去,绕到最后,没人听了,给谁说书去? 说书头一天打门事儿的,听众能多尽量多,多多益善嘛。为了避免远处人不知道有说书的,来不了,我们攥了一把劲儿,早做准备,天还没黑,就早早地吃了饭,早早地在前嘴儿仓库门前的开阔地带拉开了场子,早早地掏出书鼓打了个
“头阵儿”。那时候没有扩音器、高音喇叭,也不能广播,放磁带,全凭这“三寸不烂之舌,七寸不烂之鼓”来达到叫人,招徕听众之目的。 山里的太阳性子急,感觉还早呢,就着急下班儿,慌慌张张地躲到山背后去了。山里的夜来得早,日头刚走,就急忙把夜幕张开,遮得远处的山,近处的水朦胧起来,渐渐地潜隐在暮色里。只有说书场上那一盏孤灯发出昏黄的光,亮出了一圈昏黄的夜色,笼罩着两个孤独的说书人。 身前,背后,远处,近边,断断续续传来几声犬吠,划破了寂静的夜空,仿佛在提醒这里还有人类的存在。犬吠声处,奇迹出现了:环顾四周,东面的沟里,西面的山洼,背后的岭头,对面的峰谷相继隐隐约约出现几点亮光,似“明火虫儿”(萤火虫儿),象“鬼灯笼儿”(鬼火),三三两两,飘忽不定,忽明忽暗,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向这个方向移动、汇集。渐渐地,那点点的光越来越近,越来越亮,越来越清晰,时高时低的说话声夹杂在晚风里传送过来,让人瞬间释然,这绝不是鬼火,而是从东西南北赶来听说书的人们。那发出昏黄光的是路人手提的“马灯”(桅灯),一闪一闪的是“电灯”(手电筒)。灯影,人声,相融,汇总。大家说说笑笑,蜂拥而入,冷清的书场一下子热闹起来,暗淡的灯光仿佛亮堂了许多,说书人的心情也宽敞了不少。 很出人意料地惊叹,山里人行动是如此迅速,聚集是这样快,让人有猝不及防的感觉。几分钟前,书场除了说书的两个人,连其他的人毛羽儿都没有,就连狗也徘徊在外边哼哼唧唧地不想往场子里进,像殃打了似的惨淡。不过一支烟的功夫,听众便潮水般地涌入书场,人头攒动,黑压压一片,足足有二三百人的样子,高兴得有点数不过来了。 我们刚才还失望得垂头丧气,少气无力的,见来了这么多听家儿,仿佛打了鸡血似的,立马打起了精神。难道说这小小的书鼓就有这么多的威力,才几分钟的功夫,就敲来这么多人?难道说这书鼓比打仗时的冲锋号还灵验,鼓声一响,部队马上集中?呵呵,想多了,这个破书鼓身小皮薄的,加上气候的潮湿,敲起来像拍簸箕似的,一点都不灵,哪能听那么远,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和威力?事后才知道,我们担心没听家儿纯属多余。我们忙活着敲鼓叫人是六指挠痒,多一道儿。指望敲鼓是喊不来人的。事实上是早在下午时,老头已经为晚上说书的事儿做足了功课,派人四路发兵,到各山各沟,各村各户,挨门地通知,才有了晚上听说书时,人群齐刷刷地蜂拥而至的局面。 常言说,钱是人的胆。对说书人来说,听众就是说书人的胆,是说书人的精气神。有了事先的备课,有了数量比较可观的听众,有了充足的自信和底气,这场书想不说好都难,自然而然地取得了成功。二走龙潭沟没有白跑腿,功夫没有白搭,上场来就有一个良好的开端,为以后打响龙潭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这一切得益于老头细心负责的运作,不仅如此,在以后的日子,给我们揽了不少活儿,真的让人感激不尽,至今仍念叨着人家的好处,可惜没能记得老者的尊姓大名,只能“老头,老头”不太礼貌地称呼,大有忘恩负义之嫌啊。
[①] 疙痨:河洛一带对疥疮的俗称。 [②] 菜瓜腿:新安方言,意为腿像菜瓜那样不值钱,指把跑路看得不中用,爱跑腿。 [③] 神头:河洛一带,把请神、敬神的总头目称为“神头”。与后文中的“正当家儿”“照头儿人”的意思大致相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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