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毅然割舍前呼后涌的众多粉丝,毫不犹豫地推掉剩余的几场书,匆匆忙忙地赶回家中时,已经是八月十四,差一天就是中秋节。想家是说不出口的理由,富丽堂皇的客观原因是赶着回来收拾玉米的。回到家一看,二亩玉秫秫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来,已经一穗穗地剥去苞叶,用铁丝串起来挂在架子上了。最出乎意料之外,让人感到阵阵惭愧的是,我的那一口子吵架后并没有回娘家,她当时只是火头上说了气话,并不像我离家出走,玩起了真的。不仅如此,还默默地承受着我带给她的伤害、忧虑和孤独,忍辱负重地挑起了家的重担。母亲没有过多地责备我,只是说,我走后,地里的活全凭媳妇忙活,锄地、除草、挑粪……你在外面躲清闲,这二亩玉秫秫都是她一个人一棵一棵地掰下来,一担一担地担回来,又一穗一穗地剥掉多余的玉秫库(苞叶),又一串一串地上了架子。庄稼收回来了,你才爬回来请现成[①]哩。
我自知理亏,母亲的唠叨不敢反驳,也没理由,无意辩解,伸伸脖子咽下。偷眼打量俺那个她,本就不高,不白,不胖的身材显得又黑又瘦,让人心疼、心酸,阵阵暖流把内心深处仅存的一丝芥蒂融化得一干二净。
外面的世界五彩缤纷,但终究不是自己的。经历了许多,该成熟了。命里不是你的,争也争不来;命里该是你的,打也打不散。论吃还是家常饭,论穿还是粗布衣。认命吧!该收心就得把心收回来,不要像脱缰的野马;该放下就得学会放下,放下不切实际的黄粱美梦。安劳本分地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吧。
上寨说书的二十八天,我和王小伟相处得很好,合作得很愉快,说书生意做得顺风顺水。分手时,王小伟和我敲定,种完地上冬还一块儿厮跟,他在家中老等。
说实话,王小伟的弦子拉得一般般,缓慢时能慢下来,该紧时速度却上不去。唱到紧要处,不是弦托腔走,而是腔拽弦跑。初次配合时,有种拖后腿的感觉,唱起来很费力。不过两场以后逐渐习惯适应,也就算了。
只所以拉弦功夫不到家,与王小伟的学艺经历有很大关系。据他说,是跟仓西沟大队宣沟村的刘山叉学说书的,刘山叉和刘大江是一个村的,这就是刘大江认识王小伟的原因。都说“名师出高徒”,刘山叉说书和拉弦儿的水平都可以,在黄河北下冶的坡池、桃山一带,提起河南的“小刘先儿”,响当当的,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“小刘先儿”指的就是刘山叉。刘山叉虽然出名,但距“名师”还差一些距离,自然也不可能出王小伟这样的“高徒”了。又说“严师出高徒”,王小伟却没有遇上“严师”。他自己说,虽然跟刘山叉系师徒关系,但他们之间以“弟们”相称。刘山叉压根就没拿王小伟当徒弟,而是当兄弟;王小伟历来就没拿刘山叉当老师,而是当大哥。如此称兄道弟,客客气气,这师傅如何严得起来?如此一团和气,不受窝囊气,放任自流,这徒弟安能学艺到家?
王小伟的弦子拉得不尽人意,且只拉不唱,后期在我的逼迫下,才勉为其难地唱会了一段从沁阳刘树德那里学的《纺花歌》。我们在一块儿,垫场、说大书,连稀带稠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,他仅是拉弦儿,在说唱方面几乎帮不上忙。而黄河北说书时间长,非常“拉场”,每晚上没有三个多小时,唱不够四关书是下不来场的。一个人不停地连续唱上三四个小时,没人替换,确实够招架了。熬过一段时间的磨练,才慢慢地适应下来。
和王小伟在一起说书,说实话,很累,可心情舒畅。纵然多出点力,流点汗也是心甘情愿,心情舒畅的。我们之间没有巩县之行的勾心斗角,不会彼此拆台,相互攻击,不存在我说你坏话,你踩我脚后跟的现象,而是心往一处想,劲儿往一处使,拧成一股绳地把生意做好,把书说好。正因为如此,才有创下上寨说书二十八天的辉煌记录,才奠定了上冬继续搁伙计的基础。
繁忙的秋季,无非是收秋、种地、刨红薯,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,一笔带过。不觉重阳已过,九九归真,一元肇始,又到了冬季出门的吉祥日子。夏季去河北,是生气离家出走的,似离群的孤雁,好不悲壮苍凉。冬季越黄河,是征得家人的同意,欢天喜地,高高兴兴,正儿八经出门的。虽没有饯行酒,却有妻做的送行饭;虽无出门时的华冠丽服,却有娘“临行密密缝”御寒的棉衣;虽无十里长亭的依依惜别,却也是千叮咛万嘱托地送出老远。
“咦,小吕过来啦!”上寨说书,人太熟了,不论男女老少,见了我这“说书先儿”不称呼“吕先儿”,也不直呼其名,而是亲热地喊“小吕”。这不,在小伟家屁股还没坐稳,气还没喘匀,就有一众邻居惊喜地喊着小吕蜂拥而至。隔了一个秋季,恍若隔了一个世纪,大家亲热得不得了,嚷道:“这一个多月没见,还怪想哩,嘻嘻。”跃进嫂子笑着说:“这些时,豁娘(河洛方言音念‘níe’)老念叨,小吕咋还不过来哩,今儿哩可算来啦。”
热闹寒暄之余,少不得规划今冬生意。我们打算乘着秋前上寨说书的余波未尽,进驻上寨大队的偏远边梢之地——鳌坪和马石沟。
鳌坪和马石沟虽然是隶属于上寨大队的两个生产小队,却不在上寨的前后岭上,而是分别隐藏于北边对面山上的一个小山坪和一个小山峪里,中间有一道很深、很宽的河沟,把与上寨之间的距离隔得很遥远。彼此来往需翻沟越岭地跋涉七八里山路。由于偏远、闭塞,上寨说书,极少有人过去听。不过一股名声,还是传到了鳌坪和马石沟,据说大队会计来道已经分别跟两个队长打过招呼,拍板定音,上寨说书结束后就过去。怎奈秋熟,急着回家,没时间了,就推到了上冬。
虽然小伟与鳌坪、马石沟因相距偏远来往不多,但毕竟是一个大队的,认识人也不少。所以到了这两个地方,轮不到我操心,王小伟就很轻易地找到了村里的“当家哩”,联系到了书场。所幸这两个队长说啥是啥,决不滚瓜[②],秋前说书的承诺,时隔一个多月,仍没失效,依然兑现了。
马石沟、鳌坪的六天书,没有秋前众多粉丝的前呼后拥,书场内面对的是更多陌生面孔,略显失意。但凭借秋前说书的声望和王小伟左右逢源的人缘,全力配合的默契,仍收获了不少的“新粉”。
王小伟技艺不高是短板,但有好多优势和长处可弥补:一是深知拉弦儿是侍候人的,是为唱家服务的,深知绿叶陪衬红花的道理。他不像有些拉弦儿的,自恃艺高,只顾出风头,显摆、卖弄自己的弦子功夫,而分不清主次,丝毫不顾及是否已经喧宾夺主。二是小伟不会说书,安心且专职伴奏,绝对服从于唱家儿,踏踏实实,一心一意,任劳任怨。不像一些既能说唱,又会拉弦的,伴奏心不在焉的同时,往往还想挑说家儿的刺儿,找说家儿的毛病,甚至还想左右说家儿。拉家儿不服气说家儿,弦子凌驾于说书之上,实际上是说书行之大忌。说家儿要看拉弦的眼色行事,受其摆布,想说好书很难。
王小伟心眼儿并不少,脑子并不笨。在拉弦上反应稍嫌迟迍些,却把聪明才智用在了别处。在待人接物,交差供事方面脑瓜儿灵活,随机应变,会来事儿,有人缘儿,活动能力强,在打外交,联系书场方面比我要强得多。在上寨,我只管说好书,至于场次怎样安排,这个队说罢(书)换哪个队,一概不管不问,全凭小伟张罗。虽然说书累些,却少操了许多闲心,省了不少事。
鳌坪说书结束,我们上山,在塚堌堆、大横岭说了几天(书),继续北征。
八五年的冬,来得似乎比往年早,才九月廿几,便迫不及待地把深秋的凉爽驱逐,粗暴地塞进了严寒。一场朔风起,一阵酷霜降,霜打的落叶,泛黄、干枯,无奈地,极不情愿地与老树枝干割舍,身不由己,随风飘荡,找不到栖身之地。凛冽、刺骨的寒风里,我们裹紧了衣服,追随着那一片片的树叶,漫无目的地飘呀飘,不知落在何处。
说书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,遭遇阵阵寒流,似乎也提前进入了严冬。与政府和社会脱节,渐行渐远的河洛大鼓,就像那脱离母体的残枝败叶,成了天不管,地不收,爹不疼,娘不爱的流浪儿。
土地包产到户越来越不利于集体经济,逐步取消了大队、生产队,变成了村、片、组,越来越不利于说书。生产队不存在,也没队长可找了,以生产队或片、组为单位集体说书的机会少之又少。在学徒时跟郭汉老师学的一套和队长周旋“问、选、堵、缠”四字诀的“生意经”已经过时,跟不上社会节奏,派不上什么用场了。 “生意经”的内容不得不有所取舍,实时更新,与时俱进,以达到适者生存的目的。
找队长或联系片长说书困难重重,大多是碰一鼻子灰,枉费口舌,劳而无功。我们很少或者干脆放弃这个路子,尝试另辟蹊径。不去找队长了,怎么说书?采取“仰摆角尿尿,流哪是哪”,顺其自然的行艺态度,有道是:“姜太公钓鱼,愿者上钩。”“关住门儿卖疙痨[③]药,痒者自来。”不是说“上门儿生意难做”吗?咱只上门儿,不寻生意,让生意寻咱中不中?
有人笑啦,你说书的想这是窗户,不是门儿!自己不争取,不主动,还想让命运之神光顾你?做梦娶媳妇,天上掉馅饼,哪有恁美的事儿?干脆躺在大树底下,让野雀老鸦往你嘴里屙吧,美其名曰“天份(粪)”,学蚂知了[④]飞到树梢上吃风屙沫哈。瞧把我们说成啥啦!放任自流并不是选择躺平,一动不动地等食吃,而是通过一定的方法和手段让别人找到自己,而不是一味地去求他人。
王小伟毕竟是土生土长的“坐地苗”,对济源西半县的大峪、下冶、王屋、邵原等地并不陌生。早些时和沁阳的说书同行刘书德搭班在这一带跑了好几年,熟悉了好多地方,认识了不少朋友,加之三亲六故的,说书不说书,吃饭时候混碗饭,天黑了找个“落脚点儿”不是很困难的事儿。出门人,吃住是当头炮,要想吃好、住好,还不想张口乞讨,那就免不了投亲靠友,熟人好办事儿嘛。
在吃住方面基本不用我担心,小伟能很好地解决后顾之忧。于是,我们便“黑咚咚往北地赶”,漫无目的地往前摸,不找队长,不主动联系队里说书。饿了,就找个熟识的地方寻饭吃;黑了,就找个亲戚朋友能落脚的地方“住店”。
有人又笑了,这哪是在说书?分明是出来游玩散心,逃荒要饭呀!想多啦,我们哪有这种闲情雅致?哪会这样消沉?即使出来游山玩水,也得挑个名山大川吧?再说家里边也不是穷得叮当响,把锅吊起来当钟敲哩,非要出门要饭?别急,除了吃饭住店,当然还是要想办法说书的
黄河北济源一带兴“试书”。所谓试书,顾名思义,就是“说一段儿试试”之意,类似于巩县米河书会上的“亮书”。但也有一些不同之处:“亮书”多在一些书会或集市等固定场所。“试书”则有很大的机动性,灵活性,可在河路码头,亦可在田间地头,只要有人听,有试书的时机和条件,均可一试。“亮书”就是公开亮出书艺,展现自己,籍此来招徕生意,艺人是主动地展示和推销自己的,类似于“展销会”。“试书”可以是艺人毛遂自荐的试,但更多情形下是受听众之邀的试。就好像“老王卖瓜,自卖自夸”,你说你的瓜如何地好,如何地甜,不尝咋知道?只有让大家尝出甜头儿,才能买你的瓜嘛。说书同理,你自己吹嘘得天花乱坠,如何如何地好,没用,谁相信你?要不说一段儿听听,试试?让大家听服了,听出甜头儿了,下一步说书自然就有门儿了。
济源一带爱听书,却也有点爱占小便宜。因为试书是免费的,不掏钱的,白听的。书不听白不听,便宜不占白不占呀。于是,有爱好听书的,只要遇到说书的,便会一哄而上,要求先送一段儿听听咋样。只要有人想听,能哄住摊儿,便给说书人带来了“商机”。
说书人如果遇到要求“送书”的情形,千万不能怕出力,怕吃亏而拒之门外。出门做生意,就得抓一把,撒一把,有舍才有得,就是打兔子还得破四两(火)药呢,说书的哪能一个弹打一个雀儿?“送书”看似吃亏,实则沾光。送出的是技艺,也是人情,有付出,必有回报,说不定幸运之神正在向你抛出橄榄枝呢。
把找队长的时间和精力用到“试书”上,可能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。从我们的经历和经验来看,“送书”很少有白送的,“试书”极少有落空的。就像我们尝了人家的瓜,除非特别地难吃,否则好意思白吃白拿吗?人都是张脸,就不怕别人背后捣脊梁筋?说啥也得买二斤吧。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,也没有白吃的瓜,同样没有白听的书。
当然,让顾客试吃得尝好瓜,让听众试听得说“好书”。瓜甜才能诱惑“尝家儿”掏腰包,书好才能拽住听众,吸引住人,哄住摊儿,才有可能后续。如果瓜酸不啦唧的,谁肯买?如果书不行,技艺不过关,罩不住人,把听众给说跑了,还有哪个老褚给你掏钱?还真成白说,白折腾,白出力啦。别看“试书”是奉送,尽义务的,却不能因为没有报酬而应付差事,敷衍了事。越是不掏钱的书,越要重视,越要打起精神,搁劲儿地说,加倍地付出。把自己最拿手的,最精彩的“看家书”,压箱底货抖擞出来;把自己的浑身解数使出来,有多大本事使多大的本事,千万别偷懒保留哈。
只要“试书”能得到听众的认可,在此地落脚说书的把握就有七八成。常言说,吃人家的嘴软,拿人家的手短,听人家的书呢,不替人家办事,总感觉过意不去吧?但凡正常人,听了你的书,就不好意思拍拍屁股直接走人,溜之大吉。总有一些书迷或爱管闲事的热心人帮忙着张罗、安置,撺掇说书的事儿,或跑腿找队长,或落实谁家许有口愿神书。众人捧柴火焰高,大家帮忙,比起说书人自己打听、跑腿、磨嘴皮子来,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。即便一时说合不成,众人也会商量着在一块凑钱,兑粮食也要留下说书的说一场。万事头难开,头三脚难踢。只要开个好头儿,只要头一场书说得足够叫好,就能打开局面,就会续上第二场、第三场……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。一处被说书感染,便会迅速向周边漫延、扩散,何愁没书说?
我们就是用“试书”的这个办法在庙岭写住书的,并且在这个仅有百十口人,十余户的小村儿一说就是十天,这是怎么做到呢?
那天刮着响西风,飘着零星小雪,我们从曹沟往北面的岭上行进,地上覆了一层雪,比较滑,一不小心,打个趔趄就会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。我好端端的还走一步一滑叉,小伟的一个轱辘没气,造成偏刹,行动起来更加困难。人摔倒没事儿,可别把弦子摔坏哈,只好替他拿着弦子。上到岭上,便看到庙岭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,萧条的几棵树木光秃秃地伫立在风雪里,村里看不到一个人,偶尔几声犬吠和牛叫,唤醒了村子的沉寂,透出几分生气。
在这不起眼儿的小村落说书,本不抱任何希望的。怎奈雪天路滑难走,上山这几里累得不行,小伟的腿瘸得越来越很了,叫苦连天,说啥也要停下来歇歇。只好停在一家门前,把石凳上的雪拂去,顾不得冰凉透骨,一屁股蹾了下来。
尽管没有声张,还是先惊动了狗。这家伙冲到大门口,虽没有扑上来,却对我们不友好,不客气地狂叫。这畜生看似在威胁和挑衅我们,却无意中帮了忙,办了好事。我们本不好意思打扰的,狗叫声却把主人给引了出来。
出来的是一个头戴棉,身穿棉的老头,六七十岁的样子,火车头帽的沿儿和边儿都放下,把头包个严严实实,只露出看人的眼和呼吸的鼻子、嘴,打量了一眼我们的弦子和鼓包,随便问了一句:“这是做啥哩?”
“爷们儿,俺们是说书的。”小伟殷勤地回答。
“唔!”老者似乎想说点啥,却盯了我们几眼,若有所思地摇摇头,欲转身回屋,又心有不甘的问,“说一场书,多钱?”
我一听,有门儿!还不等开口,小伟又抢到了头起:“爷们,只要想说(书),钱儿不是好说。”
老者又迟豫了一下:“俺倒是许有一场神书……算啦,真冷的天,等天暖和再说吧。”
大多数人的印象里,姜还是老的辣,说书还得是老说家儿,老先儿经验丰富,过的桥也比年轻人走的路多。从老者的眼神、语气、行动来看,显然对面前这俩毛头小伙儿有点偏见,这么年轻,会说书吗?我揣摩出老者的心思,就说:“老先儿,你看,遇上一摊儿说书的不是恁容易的事儿,俺们摸到门上一回也可难啦。赶得好不如赶得巧嘛,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,要不就趁着说了吧。”
老者终于说出自己的顾虑:“俺这神书不好说,是给牛王爷许的。你们能说成吗?”
我说:“是这吧,老先儿,俺们先不要钱,说一段试试。你听中了,往下进行;如果听不中,饭也不用管,俺们立马走人。”
老者松了口:“说哩啥话?出门儿人不容易,就是不说书,到门上了,吃饭时候也得管饭,黑了也得住店,谁出门是带着锅,背着被子的?先进屋暖和,吃了饭再说。”
事情有了转机,我们终于摆脱漫天风雪的困扰,融进了温馨的农家村舍,围坐到热呼呼,跳跃着火苗的火盆旁儿,吃到了热腾腾,飘着诱人饭香的捞面条儿。吃好,喝好,没有理由不把书说好。不等人家开口,我们就主动地掏出弦子,支起鼓板,叮叮咚咚地敲打起来。
虽说村儿不大,人不多,可冬季闲天时候,加上下雪不能出门干活儿,都窝在家中,鼓一响,还是来了不少人。凭着一碗捞面条儿的劲头儿和精神,一段书下来,自我感觉良好不算,主要是获得了几个老头的赞许和认可。尤其是主家的那个老者,轻视、怀疑的目光消失了,态度有所转变,说话也热情了许多。接下来不用再确认,晚上说书是板上钉钉的事了。
人熟了,老者很家常,很健谈,一边儿烤着火,一边拍着闲话儿,把说神书的事由和盘托出。他说,这场神书是前年在牛王爷面前许的,当时承诺,要是下个驷牛犊儿,无是无非,平安长大,就许给牛王爷一场说书戏。这不,驷牛犊已经长大,可以拉犁扯耙,甚至又快做母亲了,却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说书哩,来了却一直悬着的“神愿”。
从河南到河北,从灵宝到巩县,从徒弟到出师,说过的形形色色的神书也不少,有给龙王爷说祈雨书的,有给老天爷说平安书的,有给送子奶奶说祈子书的,有给观音老母说怯病去灾书的,有给财神爷说发财书的……却头一次听说,牛下犊了,还要给牛王爷说书。
老头大概看出了我的好奇,就说,给牛王爷说书不稀罕,俺们这好多家儿牛下犊了都要给牛王爷烧香还原哩。牛王爷是正儿八经的神,还有名有姓。传说牛王爷还是孔夫子的学生呢,姓冉,名耕,字伯牛。因为他的名字中间有“耕”和“牛”,所以慢慢地就成了牛王爷。牛王爷在咱们这一边方儿是行过功德的,偏看村还专门盖有牛王爷庙,每年七月十五起香烟大会,烧香念经的络绎不绝……
老头又说,俺閁有好几家儿都许有口愿书,单看今黑的神书哩,(书)说得好,后面就续上了,你们三五天都走不了。
老头的话给我了压力和动力。为了后面那几家儿的愿书能续上,明天有饭吃,有钱挣,不卷铺盖离庙,不再风雪中受颠沛流离之苦,晚上这场书务必得说好,打开门事儿哈。
天不黑,老头已经把圈牛的屋打扫好,桌子拉好,香烧好。啥?要搁牛圈里说书?唉,没办法,人家就是这种条件和风俗。一来冷天时候,外面存站不住人,况且黄河北一带无论冬夏,都有在室内说书的习惯。农村家庭,屋里地方窄小,又摆满了杂七杂八的家具、农具,五谷杂粮之类的,只有把牛屋倒腾出来,地方宽敞些,能容纳下更多的听众。二来给牛王爷说书的,理所当然地在牛屋里妥切些。让牛王爷能近距离,“足不出屋”地听书。
有的说,在牛圈说书,好说不好听,有失咱说书人的身份啊。唉,咱说书人有啥身份?不就是巧要饭儿,侍候人的活儿吗?不就是得“入乡随乡,入俗问俗”吗,还能尿到圈儿外头?人家掏钱,人家管饭,人家说咋干,咱就得咋干。客还得随主变呢,况且咱说书的连客也称不上。不搁牛屋说(书),除非你滚蛋。问题咱还想说书,不想滚蛋嘛。何况牛屋打扫得干干净净的,闻不到一点儿牛粪味儿,而且那么多人挤在里边热热闹闹,红红火火地听书,人家都不嫌弃,你一个说书的老高贵,老特殊?
黄河北济源一带的神书多,书价低,且很少“封礼儿”,但非常简单,远没有黄河南新安、偃师、巩县一带的隆重、复杂和繁琐。一般不杀猪宰羊,请客送礼,大操大办。可能因为经济条件的原因吧,神书一般只有一场,不像新安、巩县,完整的还愿书最少得三天。黄河北的神书,把请神、敬神、送神等一系列繁杂的环节统统浓缩到一场书里,经济、实惠、省钱。
说神书的环节,压缩归压缩,但不能省略。按照济源一带说神书的风俗、惯例,主家要求开大书前必须要先说“三关神书”。黄河北的“关”,相当于黄河南的“板”。一板或一关都相当于一段,三关神书即三段神书。按照正常的“关口”,三关神书就得三个小时左右,几乎占去了整场的时间,一场书都说给神听,让听众怎么受得了?吸引不了听众书还怎么说?但说不够三关神书,主家不买账,“神”也不领情。怎么办?只有想个折衷的办法,把三关书压缩得很短,每段不超过五分钟,三段书加起来不足二十分钟,三关神书应付过去,接着开大书,既照顾了神,又照顾了人,总算是皆大欢喜了!
这场神书,我说得特别用心,特别卖力,充分利用老母亲烧香念经一辈子,我是“请神世家”的优势,不但三关神书说得“神乎其神”,还在前面加上请神经,中间插入敬神经,结尾补上送神经,最后完美收官。这一切让听书的,让那几家想说神书的,不得不心服口服,更是让老者除了服气,就是惊叹:谁说“嘴上无毛儿,办事儿不牢?”这小伙儿看着年轻,懂得哩还不少呢,说起神书头头是道,无可挑剔,无懈可击。真是有智谋不在年老少,无智谋枉活百岁哈。
接下来,其它几家想说神书的顺理成章地续上了。神书类型除了前面提到过的,还有意想不到的事由:有一家是麦天大丰收,打麦多,给场神爷许了一场书;有一家是孩子考上学了,说不清,也记不住是给哪位神许过的,反正一高兴就说一场书,权作助兴书吧。有些神书是临时“攀比”出来的,都是一个村儿,十家中有八家都说(书)了,剩下的一两家也就坐不住了。人家都能请起说书,难道咱就请不起?没还愿事由随便找个事由也要说(书),比如做生意挣住钱了,卖粮食卖下钱了,给财神爷说个“发财书”,难道不可以吗?
庙岭村十一户人家,说了十天书。咋还有一户没说?没法说哈。这一户一个聋子,一个哑巴,女主人——也就是做饭的,心眼儿不够数不说,个人卫生、环境卫生搞得一塌糊涂,人送外号“癞呔[⑤]鸡”,家里边弄得进不去人。更主要的是农村常说的“茶饭不好”,做出来的饭猪汤狗食的,除了自己家“一窝老鼠不嫌臊”之外,你不想吃,他不想吃,说书的也不想吃。别说他家不说(书),就是说,也没人去听呀。
嗐!
[①] 请现成:新安方言,有“坐享其成”之意。
[②] 滚瓜:原指容易滚的西瓜,河洛方言里,特指说话不算话,失信,不兑现承诺。
[③] 疙痨:疥疮的俗称。黄河流域民间称疥疮为“疙痨”。
[④] 蚂知了:河洛方言,又称“麻唧嘹”,学名叫“知了”,书面写作“蝉”。
[⑤] 癞呔:听音记字。河洛方言里“脏”的意思,有的地方称为“埋汰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