遇挫打起退堂鼓
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吕武成 日期:2024年08月20日 点击量:
 

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二十

遇挫打起退堂鼓


记不清楚是什么原因,灵宝说书没到秋熟就提前“班师还朝”了。在家稍做休整,便又重回新安县大山以下,在仓头横山一带写住了书场。

踏上家乡的土地,说不出的亲切之感,是在他乡异土所不能体验到的。灵宝之行短短的两个月,恍惚过了二年。家乡一山一水,一草一木都充满着熟悉、亲近的味道。金窝儿、银窝儿,比不得我们的山窝儿;金山、银山,不如我们的穷山。灵宝虽好,终不是久留之地;家乡虽贫,却赖以生生不息。恋乡情结,穷家难舍。媳妇是人家的好,家乡还是自己的好。何况横山离家相当的近,也是相当的熟悉?

打记事起,就听说俺们仓头有个“红散头”村,以后才知道是农村人不识字的多,把音给念转了,实际上叫“横山头”,简称“横山”。横山处在畛河川的中下游,距寺上村不过十来里路。畛河是新安县大山以下的第一条大河,西有青要山,东有邙岭,两山夹一川,蜿蜒至狂口注入黄河。其间东西走向横出一山,伸入畛河,山尽头处有一村,便是“横山头”村。

横山和寺上都属仓头公社的,距离近,人也近。世代繁衍生息的人们彼此之间多有丝丝瓤瓤,扯连不断的来往和交情。在横山说书,人熟了,拉起家常,细论起来不是直系的或拐弯抹角的拉连亲戚,就是同祖同宗的,一个吕字儿掰不开的“一家子”。不说不知道,一说吓一跳。攀上了亲戚或一家子,那味儿就不是一般的近,说话办事那就不是一般的亲。“是亲三分向”嘛!在既熟悉,又充满浓浓乡情的环境中说书,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,真的是说不出的惬意。

然而,我却打起了退堂鼓。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,对从艺之路,感到前途暗淡,充满了渺茫和失望,失去了沿这条路继续走下去的信心和勇气。

原因是多方面的,大概有其五:

早在麦前灵宝说书赶会时,集市上看中了一款在当时极为时髦、前沿的衬衫儿,好像是一种叫青纶丝的料子,天蓝色或月白色的,质地如轻纱般地柔软和轻薄。试了试,穿身上特别地舒适,看起来高档大气,倍加精神。一问价格,吓得吐了吐舌头,三十元哪!只好依依不舍地放回原处。此后的一段时间,大脑里一直在飘着那件衬衫,渴望能得到她。可囊中羞涩啊,上哪里弄三十块钱?总不能把屁股撅起来,让人家踢两脚来顶钱吧?我们农村人叫“踢响屁股儿”,真要中,情愿叫踢,恐怕没人踢哈。

按说书行的规矩和惯例,徒弟跟老师学艺的三年时间是没有工资的。考虑到家庭困难的实际情况,加上我还得给他们领路,照顾生活起居什么的,才破例给我每场开五毛钱的工资。听清楚,是每场,不是每天。也就是说当天说书了,就能得到五毛钱,要是没有场次,老师都还没有钱,徒弟的上哪拿去?王老师不止一次地强调:“俺们给你的工资是最高的。你打听一下郭庄的郭占军,他跟俺们学徒弟时,一天只有三毛钱。”

七、八十年代在新安县说书时,三个人最高工资是六块钱,遇到有些地方搞价钱,便宜点儿就是五块。在灵宝说书,书价稍微高些,三个人可以拿到七块钱,四个人拿到十块。高出这么一点工资,以至于引诱得俺的王老师哭着喊着地要跑灵宝去“挣大钱”。当然水涨船高,书价高了,我技艺也高了,相应的工资也涨到每场六毛钱,一个月一场不停,就是十八元呐。

实际上说书哪有一个月三十天不停的?刮风下雨,生意不顺,各种各样不可预料的原因都可能使演出场次得不到保证。事实上买衬衫的三十块钱得花上我整整三个月的工资还不够,也就是说白干一季儿还得倒贴!

所以,当我吞吞吐吐地表达了想买那件衬衫的想法时,立即遭到了王老师强烈的反对和斥责:“学徒弟哩,有衣裳穿,不露皮子(肤)就不错了,显摆啥哩?常言说,吃酒量家当,啥家庭条件你不清楚?钱不够我们可以给你添,但辛辛苦苦出来干一季了,回家时一分钱也拿不回去,叫俺们咋给在家等你、盼你的老娘交待?”

一番训让我无言以对,不敢提及,但并不代表死了这条心,断了这个念头。麦罢后灵宝说书时,仍有事无事就到集市上转悠,琳琅满目我不爱,唯独留意青纶衫。常有意无意在老师面前提及,夸衬衫如何好看,如何款式新,渴望之情,羡慕之意,时时流露于言词间。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,徒弟心里的小九九儿,老师岂能不晓?经不住再三的软磨硬泡,在回来前,老师终于松了口:“想买就买吧。花的是你的钱,别怪俺们没有提醒。”于是,终于如愿以偿地穿到了新衬衫。

穿着新衬衫回家,果然赢得了同伴们羡慕的眼神和啧啧的称赞,确实神气、高兴了好几天。新鲜劲儿一过,想起老师说过的话,便再也高兴不起来了。

老师说的话不无道理,这么高档的衬衫和自己的穷家确实不相匹配。考上高中为什么放弃,还不是交不起那十几块的学杂费?平时的日常开销都是靠姐姐家接济,母亲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,而自己竟花光了一季的辛苦钱,“斥巨资”来满足这点可怜的虚荣,于心何安?华贵的外表岂能遮盖捉襟见肘的寒酸?

同一个村里,小时一块耍过尿泥,甩过面包,一起长大,一同上学的小伙伴儿们,已经纷纷各奔前程。换子在读高中,见面就一股书生气;强国、锁子分别在老陈沟磺矿和黄沙坪煤矿当上了工人,每月已经拿到百十块钱了,那才叫神气。反观自己,一个月挣个十来块钱,连柴米油盐都顾不住,还高兴个啥?

男子汉,以成家立业为根本。很难想象,凭说书挣这仨核桃俩枣的,温饱尚且难顾,怎么成家,又如何立业?沿说书这条路走下去,是光明大道,还是死胡同,倍感失望和渺茫。没有希望,就没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勇气。这是其一。

前面已经说过,说书在三教九流里属中九流,有歌曰:“一流秀才二流医,三流丹青(画家)四流皮(皮影),五流弹唱六流金(卜卦算命),七僧八道九棋琴。”可见社会地位并非十分低下。可在农村大多数的认知里,说书却和“王八戏子鳖吹手,剃头修脚打灯笼”的下九流混为一谈。有不少人认为说书是瞎子、瘸子干的事儿,是下贱,最没出息的行业。对于我学说书,褒贬不一,有支持、叫好的,也有反对、耻笑的。在我们寺上邻村路家岭和五头蔡庄村说书时,就有人不止一次地说过,干啥不中,非要学这说书的?将来恐怕连媳妇也不好说。老头们说也就罢了,有一次,一个姑娘竟也当面嘲笑我,咋想起学这说书的啦,有啥出息?面对姑娘家的歧视,犹如兜头浇了一瓢冷水,从头凉到脚后跟,使我的自信、自尊大受伤害,对自己从事说书的职业产生了怀疑。联想到自己的家庭,一穷二白,再没有一个体面的,让人看得起的职业,一没钱,二没势,要啥没啥。穷光蛋一个,加上没出息的说书哩,万一将来为此说不成媳妇,打一辈子光棍,如何“成家”?不能成家,又谈何“立业”?不得不考虑一下这个严峻的事实啊。这是其二。

其三的原因在“寺河山遇险”一章里已经说过。老师受伤,承诺让我领头弦儿,给我锻炼和实践的机会,却自食其言,任凭自己咬着牙坚持带病工作,也不肯把头把弦的位置让给我去试试。过后表面上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心却已经凉了不少,学艺的热情在不知不觉中冷却了下来。你想,那样一个虽称不上“千载难逢”,却也是极少遇到的拉头弦儿机会和希望,被王老师轻易地扼杀了,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?这样的机会都没抓住,以后还会有吗?学艺成功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,私下里偷偷扪心自问,我能不能端得住说书这个饭碗,是不是该走这条学艺辛酸路?在这条路上,我还能走多远,能不能走向成功?说实话,变得越来越没有底气和信心。

个人对学艺有成失去信心,纵观说书行业的大局,似乎也正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。改革开放就是好,但改革却把集体经济改没了,把生产队改成了空架子,把说书人的饭碗改没了。文化行业也在开放,开放得政府疏于管理,任其自生自灭了。这样的放开,看似冲破禁锢,自由了,但危机跟着来了。外来文化,流行音乐乘着开放的春风,一涌而入,迅速蚕食文化市场,弱肉强食,毫不留情地把传统文化——包括说书挤到了边缘地带。连王老师也不得不承认,目前河洛大鼓景况已经大不如前,巅峰时代已经过去,正在走下坡路。王老师不止一次地说过,在我之前,已经收了好几个徒弟了,其中就包括郭庄的郭占军,都是半途而废。其原因不言而明,也是看不到河洛大鼓的光明前景而选择了放弃。如今该轮到我“接盘”,而又步及他们的后尘了。

其四的原因是遭遇迟到了的“变声期”。大凡演员,凭嗓子吃饭的说唱艺人,都或多或少地受到“变声期”的困扰,经历一次必经的“磨难”,我也未能幸免,而且几乎被“变声期”打趴下。按老师他们通俗的说法;变声期前的是“奶腔”,也叫“娃娃腔”;变声期后,才是真正的“大人腔”、成人腔。

初学说书时,嗓音清脆、圆润、响亮,高音部分虽称不上穿云裂石,但也是激越、高亢。记得初学唱新编现代曲目《喜遇》的开头两句 “风和日丽天晴朗,秋风阵阵玉米香”时,一改传统的河洛大鼓三起头的唱法,充分利用自己高嗓音的优势,用河洛大鼓的调儿,歌唱性地表达手法来演唱这两句。打破河洛大鼓传统的由低到高,由缓慢到激越的唱法,直接从高音欢快、自豪地起腔,一下子将“风和日丽”送入云端,展现出秋高气爽,蓝天白云的意境。当唱到“秋风阵阵玉米香”时,声音婉转悠扬,起伏有致,仿佛吹过爽爽秋风,飘过淡淡秋香。每唱这两句时,收放自如,奔波豪放,加之洒脱的表演,书场刚开始时的嘈杂声嘎然而止,听众的情绪立即被调动起来。二位老师的腔都不怎么好,又不会姿势和表演,所以常常得到老师的肯定和赞许。就连王河清老师都佩服“武成的腔真美,唱出来真亮!”表扬会滋生骄傲,让人忘乎所以,但表扬最能提神,让人奋发。爱听好话,爱戴高帽是人的本性。表扬的话往往比批评的话耐听、入耳。

可能灵宝水土不服吧,引发了我的变声期,嗓音变得越来越糟糕。腔越来越低,高音唱不上去,即使把弦落了一个字,高音部唱起来仍然吃力;嗓子越来越不听使唤,拐弯抹角很不灵活,变得生硬呆板。经老师的几番掰捏,又尝试多方面的努力,仍无大的起色。老师不满意,徒弟泄了气。郭汉老师还取笑:“哈哈,武成这是‘李万年学大夫,越学越倒楚[①]’。”

顺便多说几句。“李万年学大夫,越学越倒楚”在我们家乡是一个妇幼皆知的典故。李万年确有其人,是仓头龙渠村的一代名医。据说刚学医时,年轻有为,医术高超,初生之犊不怕虎,艺高人胆大,看病下药,雷厉风行,出手敏捷,药到病除,远近闻名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,经验积累得越丰富,反而变得越来越胆小,看病越来越畏缩,开方越来越迟疑。因为他深知大夫可以救人,也可以杀人,开方下药稍有不慎,可能会要了人的命!久而久之,“李万年学大夫,越学越倒楚”便传为美谈。原指一种行医的美德,但传到后来就成了“退步”的代名词。

嗓子遇到瓶颈,加上老师的冷嘲热讽,便产生了消极、失望的情绪,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说书这块儿料?

其五的原因说不出口,无法摆在桌面上,但又是实实在在的事实。不但对学艺产生失望,而且对照顾、侍候两个失目人的生活起居、衣食住行也产生了厌烦的情绪。当初学艺时,曾拍着胸膛保证过,我给老师的路引好,老师给我的艺教好。徒弟给看不见的师傅领路,照顾吃喝拉撒,都是天经地义的份内之事,不能有半点的怠慢。初时颇有新鲜感,尽心尽力地侍候师傅,毫无怨言,但架不住日久天常,方知照护、侍候失目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,尤其还是两个!有时候累得要死,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,便渐渐地失去了耐心。

有的说,不能持之以恒地坚持,不能数年如一日,不改初心的照顾师傅,就是你这徒弟做得不好,没有良心。我说,别站着说话不腰疼,不服气你来试试!苦点儿,累点儿倒也罢了,不吃苦中苦,难熬人上人嘛,这道理谁都懂,可有时还要无端地挨骂或受委屈,忍气吞声的滋味相信好多学徒的都有体验吧?

下面说一下侍候两位师傅的日常:

每次出门行路时,先把自己行李收拾好,再赶紧帮两位师傅收拾,忙罢这个忙那个,把行李递到他们手里,然后才背上自己的东西,在前面充当车头,像火车挂钩似地领着他们两个上路。路高路低,路宽路窄,上山下岭,过河越坎,说不操心是瞎话,有时提心吊胆,唯恐出些差错,担不了这个责任。

每到一村,放下行李,四处找石头、木桩等可以坐的地方,安置二位老师坐下休息,自己却顾不得中途劳累,马不停蹄地跑着去打听,去问,去找队长。就这也落不下好,有时还要落下“不会说话,不会办事”的埋怨。

每到一家,先接下老师的行李,放到合适地方,有凳子先让老师们坐下,自己没地方坐就先立着,反被老师骂没眼色,呆头呆脑地傻站着碍眼。所幸座位宽裕,和老师一样的平起平坐,又被骂为无礼貌,少规矩。一句话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反正总有茬儿。

吃饭时,先把碗、筷、馍递到老师手上,把老师喜欢吃的菜推到他方便夹到的地方,然后自己才能开吃。断不能吃到老师前边,而被骂少调失教,没有礼节。

为吃饭的事儿有时让人苦笑不得。王老师和郭汉老师吃饭都有一个最大的禁忌,就是不敢吃鸡蛋。王老师一旦误吃到鸡蛋,肚子就会疼得受不了;郭汉哪怕沾到一点鸡蛋星儿,就会上吐下泻,如食物中毒一般。那个年代,新安县乡下农村经年累月很少吃肉,也没有“客来了,可咋办?杀个鸡,擀蒜面”的习俗。杀鸡太繁琐,代价太大,一般都是把平时舍不得吃攒下的鸡蛋煎上几个来招待客人。面对这种厚待,二位老师却无福享受,成了我独享的美食。知道不敢吃鸡蛋的底细,鸡蛋端上来了,赶紧把盘子拉到我的面前,远离他们二位,以免被误夹误食。这内情主家怎么会知道呢?遇到熟识、健谈的主家,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:“你这当徒弟的,把鸡蛋都占到你跟前,不叫你老师儿吃?”这种情况下,轮不到我辩解,老师们就会赶紧笑着解释原因,来消除误会。大家哈哈一笑,倒没什么。最害怕有的主家不这样当面说,而是背过脸悄悄地议论:“咦,看不见真是可怜……”,虽然没有捣我的脊梁筋,但言外之意就是,我这徒弟心肠大大地坏了,好吃的据为己有,不让老师吃,虐待失目人。我的天,你说这事冤不冤?!

开书时,我得先到书场,把工具拿去,桌椅摆放到正经位置,一切安排妥当,然后再折回去把两位老师领到书场,各执其位就坐。忙活半天,往往还是得不到表扬。不是桌子的方向没摆对,没有靠山,不聚音;就是钢板、鼓槌的位置没搁好,害得老师半天摸不到。总之出力不讨好。

睡觉时,端洗脸盆,打洗脚水的事儿就不再提了,先服侍两位老师躺下,把尿盆掂到床前,然后才能轮到自己。老师们千万别吃坏肚子,半夜黑地,几次三番跑茅子,那才叫折腾得没法睡觉哩。

起床时,老师还在被窝睡黎明觉,自己就被吆喝起来练功,当然得捎带着把尿桶掂出去,把洗脸水打来。然后小心翼翼地请老师起床洗漱,得把握好时机:早了,打扰了老师睡觉,被骂没眼色;晚了,洗脸、吃饭弄得慌慌张张地,又埋怨不早些喊老师起床。

白天的时间,轻易不能离老师左右而到处闲逛,万一老师上厕所找不到人,那就是徒弟的失职。侍候老师上厕所也就罢了,还得侍候师娘上厕所,你说难为情不?

有一次在郭庄郭汉老师家门口说书,那时候郭汉老师刚结婚不久,媳妇是石寺下古灯村的,眼看不见,年龄和我一般大。正说着书,媳妇想上厕所,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领路,郭汉老师便命令我:“武成,去,领俺媳妇上厕所!”当时把我和他媳妇都弄了个大红脸。他媳妇,我应该叫师娘吧,扭扭捏捏地不肯去。我心里说,郭老师呀,郭老师,再没人央啦,央我一个大男人家,领你媳妇去厕所算啥事哩?你倒也怪放心哈。郭汉当然觉察出我们的想法,当着众人,大大咧咧地说:“球,叫你去就去!谁不知谁长哩啥?!”嗐,真是个粗干家儿!无奈何,只得领小师娘到厕所门口,说:“自己进去吧,放心,我不会偷看哈。”

说着都成笑话啦。这些照护老师日常生活的琐碎,看似鸡毛蒜皮,没啥大不了的,不值一提,不就是吃个饭,走个路、睡个觉嘛,值得大惊小怪吗?不错,如果三天五天,月儿四十的,不但不会絮烦,反而觉得新鲜好玩。自己在学雷锋,做好事儿,是善举、义举,是道德高尚。但小事儿日积月累,就可以积成大事儿,烦心事儿,足以考验一个人的耐性和拖垮一个人的坚韧度。人们常说,久病床前无孝子。不是无孝子,而是孝子无法承受长期的煎熬。徒弟侍候师傅何尝不是这个理儿?

以上林林总总地列举了不想再学说书的五项原因,如果只是其中的一两项,咬咬牙就挺过去了,不至于动摇我说书的决心和信心。但双管齐下,不,应该是“五管齐下”,全赶一块来了,就形成一股强大的影响力,足以挫伤我的意志,动摇我的决心,把我彻底打趴下!人多力量大,事多呢,能把人打垮!

当我把不再学说书的想法正式提出,公开到桌面上时,王老师并没有立即挽留或劝说,也没有追问原因,而是低下头,沉吟良久,这才轻咳了一声,清了清嗓子,缓缓地说:“说书这一行是有点不景气,知道你学说书有些埋没,整天和我们搅在一起没多大出息,也委屈了你。但这条路是自己选的,是对是错,能不能走到底都是你自己的事儿。你是内因,俺们都是外因。学不学说书,走不走这条路,都采取你自己的志愿,放心,俺们不会撵你,也绝不会霸着你。先不要急着做决定,冷静考虑一下再说吧。”

郭汉老师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,很是郑重其事地说:“武成,平白无故地,咋说不想干就撂挑子啦?是不是俺们哪个地方做得不好,对不住你?有啥话说到当面不丑,有毛病俺们改,中不中?”

我赶紧说:“郭老师多想啦!你们待我不薄,都是我对不住二位老师了。”

两位老师能有什么毛病?对我确实也是相当客气的,说不到二字上。说书行学徒的规矩,不止听老师说,也早有耳闻:老师打骂徒弟,那是常有的。“不打不罚,难以成家”,谓之“打艺”。徒弟说错词儿,拉弦不对劲儿,手上挨两下鼓槌,头上喝几个面疙瘩,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啦。恁良心说,除了时不时挨老师一顿训斥之外,还真没有挨过老师的鼓槌儿,脑顶门儿也从没有被敲过,更别提罚跪啦。话要是这样说,我还是“生在福中不知福”哩。

别说老师没问啥原因不想学了,要是追问起来,前面说的五条原因,除了其二、其四,还有哪一条敢真正摆到桌面上来说?有的原因只是心里想想,不能往外抖搂,说出来理由不成立,还会让人笑话。

不知怎么弄的,我不想继续说书的事儿在横山村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。

横山后沟的江子,是俺本村一家子早已出五服的远房侄女女婿,虽然是侄女女婿,低一辈儿,年龄可比我大得多,快四五十岁的人了,数落起我这个“小叔”像喝凉水一般:“老叔,可不是我说你,早干啥去啦?学半拉子不想学啦!不是笑话你,像你这蚂蜂细腰,身单力薄的,除了说书,你还能干点啥?下煤窑出力,你中不中?拉犁扯耙种庄稼,你沾不沾?安劳本分地跟老师好好学说书吧,这就是你的事儿,干别的啥不中。咱是亲戚,换换别人还不这样说你哩。”

这倒好,一边吃着老侄女给我擀的鸡蛋捞面,一边吃着老侄女女婿的话头儿。肚子里不知道是吃饱了,还是气饱啦。这算啥事呢?

横山后背村的队长叫崔管先儿,名字真不错叫,一副热心肠,爱管闲事儿,听说这件事儿后,专门把我叫到家中,坐下来谈心,耐心开导,一开始便给我戴一顶“高帽子”:“老弟,听那么多说书的,我就看好你!腔好,动作好,说出来的词儿有水平,有听头儿,和别的说书人不一样。我觉得将来大有可为,一定能成为数一数二的‘好说家儿’。现在半途而废,多可惜!不敢错主意,好好学吧,坚持下去。你有啥想法,不好意思当面给你老师说,不要紧,我去替你说。比如嫌工资低啦,或其它啥意见,啥要求的,都给我说。”

我说:“谢谢老哥的心意,老师对我很好,我对老师也没有任何意见和相法,就是不想在学说书了。”

队长管先儿劝了半天,见我这个人看似性格随和,腼婰内向,很好说话的样子,实则是犟筋,不认说,一头撞到南墙上,死痂榆木头[②]的人。也只好摇头、叹息、作罢。

横山说书结束时,该收秋啦。王老师最后征求我的意见:“武成,这几天考虑好没有?上冬干,还是不干?要是继续干,啥也不说了,咱们合起手来,把生意干好;要是不想干了,俺们还得提前找人。唉,说书这一行再不咋着,对俺们来说,好歹也是一个饭碗。你眼能看得见,又年轻有为,有多条路可以选择,条条大路通罗马;俺们眼看不见,又到这个年龄了,眼前只有说书这条路可以走,其它都是‘条条大路黑咕咚’,别无选择。你这一行不中,可以改行,东山不中上西山。俺们除了说书,还能干点啥?还非得‘一棵树上吊死’不可。再考虑一下?争取你的意见,想干就干,不想干就别干了,不让你为难;有高路儿就走你的高路儿,为能为了俺们拖累了你。你说呢?”

我几经犹毅,最终还是说道:“二位老师,经慎重考虑,还是不耽误你们的事了,该找人,找人吧。没有坚持到最后,辜负了老师们的辛勤栽培和殷切希望,非常愧疚。放心,即便以后不说书了,把学到的技艺忘完了,师徒的情份也会永远刻在心里,将来有可能的话,会写在纸上,作为一段美好的记忆和见证……”说到这里,声音已有些哽咽,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打转,说不下去了。

二柆老师跟着沉默,空气里弥漫着沉闷和忧伤气氛,郭汉老师揉了揉红红的眼皮,缓缓地说:“武成,说实话,对你这个徒弟,俺们是一百个不舍,万般不忍,可是又万般无奈。是这样说吧,要不你就先歇一冬天,一边考虑,一边试着再干点别的啥。俺们吃的就是说书这门衣饭,总不能将这饭碗丢了吧?看不见出门总得有人领路吧?俺们先找一个人领路,慢慢干着,等你考虑好了,迟早晚回来,我和你老师都会欢迎你的,中不中?”

王老师点点头:“就按汉儿说的,咱都别把话说得太死,事做得太绝,凡事儿都得留条后路吧?万一武成以后后悔呢,随时可以找我们。”

话说到这份上了,夫复何言?我忙不迭地点头答应,任何感激的客套话都显得多余。



[①] 倒楚:新安方言,听音记字。倒退、退步之意。

[②] 死痂榆木头:新安大山以下方言,也称“榆木疙瘩脑袋”,多指顽固,不开窍,认死理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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