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七神书还愿民俗风出门不足一个月,好像凯旋而归似的,乡邻乡亲都稀罕地问长问短,特别是我的一茬儿人,锁子、强国、换子、玉伟等,纷纷地问稀奇:“啥样?出去说书美不美?”我当然是报喜不报忧,只说“过五关”,不提“困麦城”。象“住草窑”这种破事儿,就是沤烂到肚子也不会对别人说哈。 队长林奇听说后也赶过来,问俺老师:“王师,我武成叔出去这一段儿学得啥样,中不中?”王老师笑着说:“中不中,试试不就知道啦。咋弄,不中再说两场?” 按照常理或惯例,麦前刚说罢书,相隔这么短时间,不可能再说的。但这次有点破例,一来俺老师在我们村人缘太好,威信太高,和队长关系太铁;二来队长林奇俺们是紧邻居,平时来往相处都不错,又是本家“老侄儿”。靠着这两层抹不开的面子,无须我们多缠,就痛快地答应下来:“说两场就说两场,那有啥?” 好多初学说书的到自己家门口不敢说,碍于面子,怕丑。我却不然,越是人多,越“人来疯”;越是熟人,越爱卖弄、显摆。比起麦前还没入门儿的水平,现在当然不在一个层次。我向乡亲们展示了自己的学习成果,唱的《喜遇》《揪老虎》自我感觉良好,尤其跟郭汉老师学的《猪八戒拱地》,充分发挥在一边暗暗学的唱戏动作,一边唱,一边表演,把个猪八戒演绎得“活猪活现”,笑得那些老嫂子们前仰后合:“你这舅子[1]!活脱脱是猪八戒死了又托生个你!啥时候也学猪八戒,背回来个媳妇让俺们瞅瞅。” 桃园的队长也是本家的惠卿哥,没多费话,又续了几天,一来而去的,一星期就过去了。按照老师他们的话说,今年夏天前半季生意不顺,后半季生意开了。说书生意有兴有衰,衰的时候,跑烂鞋,费尽口舌,无人问津;兴的时候生意来了想挡都挡不住。这不,桃园说书还没结束,下一家生意已经寻上门来了。 我有一个叔伯哥叫小赖,小时候寻给人家仓头街了,改名叫更新,混得还不错。不知听谁说,平王沟自己家门口有说书的,就找回门上来了。 原来,新安县后山的峪里乡有个叫“黛眉寨”的大山,也叫“黛眉山”,上面修行着一位黛眉娘娘(我们仓头一带称为“黛眉奶奶”)。关于黛眉娘娘的传说,上网查一查,普遍说她娘家是山西垣曲英言乡白鹅村人。鲜有人知道,还有黛眉奶奶娘家是新安县仓头之说,而且神乎其神,有理有据。听母亲不止一遍地讲过这个故事,说黛眉奶奶自糼父母双亡,跟着哥嫂过日子,因长得丑,被哥嫂不待见,常罚她经年累月的砍柴,割草,累了就在一个大坡池[2]边洗洗身子。这一天来了一个老虎,她吓坏了,求告别吃她。那老虎不但没有吃她的意思,反而伏在她的面前,低着头。黛眉奶奶很好奇,就骑到老虎背上。那老虎忽然就生出一对翅膀,把黛眉奶奶驮到老西边最高的一座山上修行,这座山后来就叫黛眉寨。 母亲讲这段故事时,生动传神,绘声绘色,百听不厌,不像我叙述的这样单调乏味。一来多年过去了,细节忘了不少;二来怕你们笑话我一张嘴没有把门儿的,顺嘴流,把主题给跑偏了。 这个神话传说引发了仓头一带的一个民俗,传说每年六月六黛眉奶奶都要赶在生日这一天回趟娘家走亲戚。每到这一天,仓头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聚集在黛眉奶奶庙烧香、摆供、念经,进行隆重的欢迎活动。黛眉奶奶呢,每回趟娘家都不空手,带的礼物就是雨,以回报娘家的父老乡亲。所以每到六月六这一天,都会或多或少地下一些雨。今年夏天,麦收罢玉黍种上都没下过一场透雨,旱得要命,地焦人更焦。就有一些善男信女提前在黛眉奶奶庙烧香祷告,祈求她老神家回娘家多捎些雨,承诺只要这次下透雨,许黛眉奶奶三天说书戏。黛眉奶奶呢,还真不负众望,三天连阴雨,把庄稼地灌得饱饱的。既然黛眉奶奶下透了雨,许下的“口愿儿”就得还。神、人一理,承诺就得兑现,不然后果很严重。于是善男信女们一边张罗着收东西,兑钱置办香裱供食,一边派人打听哪里有说书的,赶紧请来“还愿”。俺更新哥腿不值钱,好跑,好揽闲事儿,请说书的任务就派给了他。也真凑巧,听去仓头赶会的人说,自己老家就有说书的,二话不说,就赶回来啦。 说明来意,郭汉还故意拉弓:“那不中,俺们这说完还有下家呢。”更新哥急了:“不用说恁些,俺这关紧,其它家先往后推推。俺兄弟又不是别人,拼兑也得给事办成。”郭汉说:“那会中?人家下家也等着哩。”更新哥一听,商量不中就来硬的:“管你哩,我先把家伙掂走再说!”抢过鼓包,背起就跑。 背后我埋怨郭汉老师:“你说的‘下家’在哪里?生意寻到门上了,你还拿搪。叫狗不吃屎!” 郭汉笑着训斥:“你看这娃子,真不会说话!连你、我,包括恁老师都骂了。”王老师笑得直不起腰,然后又给我上课:“这也是做生意的窍门儿,拉弓不放箭,欲擒故纵,懂不懂?” 仓头说书,是我学说书入门第一次接触到的“神书”,也叫“愿书”。母亲烧了一辈子的香,敬了一辈子的神,还能请神给人治病,远近闻名。所以烧香念经,请神坐堂(坐坛)的场面,自小到大,耳闻目睹,经历得不少。对于请神治病,我总是半信半疑,总觉得半真半假,虚虚实实的,为此没少挨母亲的臭骂。但头一次见到说“神书”的隆重场合,感觉比说“闲书”复杂得多,麻烦得多。虽然书资还是恁高,但可以额外得到“封儿”,一个、三个不等,一块、五块不等。 “神书”一般都是一天、三天、五天,或一场、三场、五场,没有二、四、六场(天)的,原因是有“神三鬼四”之说。三天神书每天内容不一样,第一天得请神,第二天正事儿,得敬神,第三天临近收尾,得送神。请神在开书前,送神在撒书后,不能颠倒。道理很简单,不把神先请来,怎么听说书?书没结束,就不能送神,还没听完呢,请送客,算怎么一回事儿? 等招待我们吃罢饭,赶到黛眉奶奶庙,庙内已人声鼎沸,热闹非常,几桌供食早摆放整齐,香烟渺渺,木鱼声声,有念经的,有打佛的,院内还是跑经的,担经的,各显其能。不过这场面我没少见,并不稀奇。更新哥又是拉桌子,又是搬板凳,提茶壶送水,跑来跑去地“打杂儿”,还是落不下好。时常被一些婶子大娘,嫂子们数落,说他没眼色,忙不到点上,成为她们的取笑对象或出气筒。但更新哥一点也不恼,赔着笑地忙活。 大家把神轴子挂上,虽然是给黛眉奶奶还愿的,但神轴子上天地全神都排列满满当当,应请尽请,包括室内六神,财神、火神、福神、门神、土地、灶君,也在各自的相应位置贴上牌位,上上香,摆上供,磕个头。把供摆齐,摆全,然后开始念请神经,一人主念,众人一齐跟着“嗨嗨佛,嗨嗨弥”地唱和,谓之“打佛”。念一段,众人跪地磕头,然后再念。有请神经验丰富的主要领导,谓之“神头儿”一边念经,一边观察香头的变化,来判断是否已经把神请到位了。比如香头燃得长短高低不一,说明大家心不齐,请神之心不恭整;香不是顺头顺尾的,而是相互勾绞,意味着其中必有绞缠,有的地方没有“愿意”到,神不高兴。一般请神这个过程长短不一,有的神好请,有的神难请。难请的就要多念几遍经,反复地念,不厌其烦地念,至到把神感化为止。一般得几柱香,半个时辰以上,这道程序才能完成。 请神完成,下一步就该轮到说书的了。在请神过程中,说书人早已将准备工作做就绪,鼓支好,弦定齐,各执其事,严阵以待。期间不能嬉笑打闹,更不能爆粗口,说脏话。郭汉老师平时爱说笑,好来句粗口,这一会儿也得忍着,正襟危坐,双手交叠,搭在膝间,做出一副文明的样子。等请神完成,准备开始,先“鸣炮奏乐”,炮响三声,鞭炮齐鸣,同时鼓点敲起,弦子声响起,拉奏一段“十八板”。就有执事的把“封儿”奉上,王老师郑重其事地接过,摸着压在三角鼓架子的正中央,然后击鼓三声,以示神书开始。 虽然开书前众信徒已经念过请神经了,但说书人开始说神书前还要再念一段自己的请神经。王老师清了清嗓子,开始念起了请神经“五上香”—— 一上香来香头沉 恭心整意来拜神 上拜南海观世音 下拜五方五全神(呀) 哎嗨嗨佛呀,哎嗨嗨呀—— 哎嗨,佛呀,哎,哎嗨呀—— 二上香、香头高 全心全意把香烧 香烟起、空中飘 人苦自有天知道 哎嗨嗨佛呀,哎嗨嗨呀—— 哎嗨,佛呀,哎,哎嗨呀—— 三上香、香头白 观音老母坐莲台 观音老母莲台坐 下跪着弟子把头磕 哎嗨嗨佛呀,哎嗨嗨呀—— 哎嗨,佛呀,哎,哎嗨呀—— 四上香、香头红 奉请满堂众神灵 天地全神都请到 神台后边受香荣 五上香、香烧完 千祖万母都落凡 落凡不到别处去 神笼后面受香烟 哎嗨嗨佛呀,哎嗨嗨呀—— 哎嗨,佛呀,哎,哎嗨呀—— 王老师念这一段请神经的调儿和神婆(“神婆”是指以请神、坐坛为职业的中老年妇女的俗称,男的叫“神汉”。神婆只是人们背后这样叫,当面不能这样称呼,显得对神,对人都不尊重。)们念的一模一样,所不同的是,每四句后面的“打佛儿”合唱的“哎嗨嗨佛呀,哎嗨嗨呀——,哎嗨,佛呀,哎,哎嗨呀——”变成了弦乐伴奏,更加有乐感,好听。念到最后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跟着一齐“打佛儿”。还别说,效果确实不错,王老师念这段经也“叫好”了,获得众多善男信女经迷们的交口称赞。 其实我觉得这个“五上香”经的内容并不咋的,说是请黛眉奶奶的,通篇没有提黛眉奶奶一个字,倒是提观音母的不少。但我认为好不好不算,大家都说好才是重要的。就连专业的神婆们都看好这段经,事后缠着王老师不依,非要逼着把“五上香”抄下来学学不可。王老师笑笑说:“你们道行比我深得多,我是胡念的,不在书,值得学吗?”一边说笑,一边让人找到纸笔;一边念,一边吩咐我抄写下来。除了“五上香”,又抄了一段“十上香”,郭汉也不甘落后,让我抄了一段耍经“十根拐棍”。所谓“耍经”就是与请神、敬神无关,或内容关联不大,多是耍笑逗乐,幽默风趣,寓教于乐的经歌。虽然我受了些麻烦,出了点小力,但抄给她们的同时,我也记住并熟练地掌握了这几段经,成为出师以后说神书的“本钱”,屡试屡爽,受益匪浅。 请神经念罢,开始说请神书。说神书和普通书是有区别的,说普通书时,说书人面向听众,是对大家伙的尊重,也是让听众听得更清;说神书时,说书桌必须放在神案前面,说书人面向神位,背向听众。道理很简单,神书是说给神听的,把听众给冷落一边儿了,爱听不听的,只能照顾神,不能照顾人啦。不过请神书是一个小段儿,十分八分钟的。请神书说过之后,重新布置书场,将书桌面向听众。说书人难啊,神、人一礼,既要照顾神,也要照顾人。侍候不好神,神不领“口愿”,神书白说,“封儿”也不是好领的,书钱也别想要全了。可神在哪?谁知道他们听没听中?不全是神婆们根据现场情形判断的?说到底来书场听书的才是实实在在的,真正的听众,是说书人心中的神。不把听众这尊大神侍候好,说书的还能混得下去吗?唉,不能得罪神,也不能得罪人,双方面都得照顾到啊。唉,这些牢骚只敢在背后偷偷地给你们倾诉,在说神书的场合要敢说出这些话,别说混饭啦,连碗凉水也混不住,别说要钱啦,不挨打就是高看你了哈。 说神书讲究庄重、严肃,不能说笑话,不能挤眉弄眼的,不能说些低级下流,“不上纲”的脏话。神书的内容必须与神相关,这是最起码的。请神书的内容一般都有固定的神书段子,如《洞宾戏牡丹》《观音母开药店》《韩湘子拜寿》《蟠桃会》等等。当然还需要有丰富的说神书经验,根据还愿事由,所请的神等实际情形临场发挥,触景生情,现打热卖,吃荆条屙箩头——现编。大都是对神,对敬神的人一番恭维的套话,还有一些祝福语,如健康平安,团团圆圆,福禄满门,五谷丰登,风调雨顺等,视实际情况而定。 三天愿书中,第二天是敬神书,也叫“正书”,“正事儿”。其热闹和隆重的场景非昨日可比。方圆几十里地的香客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往这赶,大街上尽是或提香箔纸钱,或拿供香馃子的善男信女,熙熙攘攘地往黛眉奶奶庙里涌。黛眉奶奶庙的院内本来地方就不大,不堪重负,殿内,院里挤满了人,一直扯到大街上。大殿盛不下,只好把神案、供桌挪至院里,供食摆到了大街上。幸亏现在放开了,上面没人深管这事儿。搁前些年,这场景,还是公社所在地,这样明目张胆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动,是绝对不允许的。现在呢,有些大队干部也会在家属的逼迫下,偷偷地跑进来给黛眉奶奶磕个头,然后匆忙溜走,毕竟是干部,要注意点影响。 敬神讲究正当午时开书,即中午十二点整,一切都准备停当,炮响三声,鼓乐齐鸣,神书开始。敬神书不同请神书和送神书,说一个神书帽就可以。敬神书是“正事儿”,说的时间长些,至少半个小时以上。王老师咳嗽一声,捋了捋腔,开始道定场神诗: 正当午时一炉(柱)香,敬天敬地敬玉皇 黛眉奶奶多保佑,仓头人风调雨顺多安康。 很明显,这首定场神诗经过了俺老师的临场改编。词是死的,说书人是活的,会根据需要改变诗中的神名,地名等,以适应各种还愿场景。 接下来王老师说的神书叫《龙三姐拜寿》,大致意思是:有一个老员外到荒郊游玩散心,见一群割草顽童用镰刀将一条长虫(蛇)砍为两段儿,便动了恻隐之心,喝退顽童,将蛇重新对接上,用锦纸裹住,放回江中。不料无意之善举,竟然救的是东海龙王!老龙王便托老三闺女龙三姐下凡报恩,配与老员外的第十七个孩子成婚。员外寿诞之日,举家拜寿,唯有小儿媳妇不拜,老员外心中不悦,逼其参拜。女子无奈只得拜寿,老员外承受不起,拜死客厅。女子喊了三声,竟又还魂。说明缘故,才知是龙王的女儿龙三姐下凡报恩来了。龙三姐借回娘家的茬口,带回了摇钱树、聚宝盆等宝贝。老员外因此成为巨富。书的内容和还愿场景基本吻合。龙三姐替父下凡报恩,黛眉奶奶回娘家报恩,都是神仙,都知恩图报,比较相似。 书到结尾,王老师唱道:“劝大家听了这回书,都要学员外做善人。多吃斋,多行善,烧香念经多敬神。谁要是修桥补路办好事,我叫那,龙三姐跑到你家门!”这几句真唱到烧香的婶子大娘,大姐大嫂子们的心窝里啦。尤其唱到谁烧香办好事儿,龙三姐就跑到谁家。大家开怀大笑,高兴得不得了:“说书的真会说,神、人都喜欢听。” 本来第三天就该结束了,但由于这次活动规模大,参与的人多,收上来的钱也多出来不少。多出来的钱不能退给香客,更不能贪污,装自己的腰包。信神、敬神的决不会做这种亏心事儿,神在天上看着哩。那这钱咋办?几个神头在一块一合计,说书的说得这样好,神很满意。干脆再续两天,钱不足的部分几个神头自掏腰包凑够,给神说书不能亏人家说书的。就这样,三天神书变成了五天。第五天少不了说送神书,念送神经,最后神婆们在神前“交号”,也叫“交纸”,把所有的香箔、纸钱在神位前烧掉,打发神“离宫”,神书才算真正地结束,这一切不必细述。 一边说着神书,就有几个烧香的婶子、大嫂子的数落更新哥:“更新,你都不办一点事儿!你看说书的说得恁好,还有你家兄弟,又不是别人。你就不会跑跑腿,寻寻咱队队长,再续几天?”更新哥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吃话头,能受气,腿不值钱,还是热心肠,搁不住别人激。听她们这样一说,立即表态:“中,叫我去找找队长。”说着一溜小跑地找队长去了。 去得快,来得也快,不大一会儿,就折了回来。神婆们问“昨恁快,没见着队长?”更新哥有点为难地说:“见啦,人家说事老多,顾不上,不想说。”立即又招来老婆们的一顿训斥:“更新,你会办点啥事儿?人家说不说书,你就没话说啦?嘴拙着蒸馍哩,你都不会说,他忙他的,说书的事儿俺们照护,不叫他管,只管掏钱就中。”更新哥被训得脸一赤一红的,忙不迭地说:“中,叫我再去试试。”说着就又跑着去找队长,时候不大,又跑回来了,苦着脸说:“不中啊,人家就是不吐口,人家说啦,想听说书你们掏钱,队里不管。”有个老婆一听恼了:“更新,去,把社会那个鳖籽儿给我叫来,他要不来,就说我叫他来哩!我不信治不了他这个兔孙娃子!”“中,中,中,我给他叫来。”更新哥一边答应着,又跑出去了。唉,要不说俺更新哥腿不值钱呢?话说回来了,说书人到哪里如果离了这类好管闲事儿,好跑腿的人帮忙,还真不中哩。 不知道是更新哥跑得次数够多,队长过意不去,还是老婆的钳子硬,能拿捏住队长。反正这一回把队长叫来了。老婆嘴里骂着个叫“社会”的就是队长,一看就是个年轻小伙子,二十来岁的样子,见了老婆,嬉皮笑脸地说:“奶,你叫我?”老婆开始骂道:“你个龟孙,叫你说几天书为啥不说?”队长挠挠头皮:“奶,能不能别骂我龟孙,那不是又骂住你老人家啦?奶,不是不说书,主要我不好听这玩艺儿,有啥意思,有钱还不胜演场电影哩。”老婆又骂:“懂你大那蛋!那电影有啥看头?净是些娃娃影儿,一晃一绕过去了,几十块钱没了。哪胜说书?几十块能说好几天。你看人家说书说得多好,《刘镛下南京》正说到五马岭上,吃劲的地方,这样停住不说,俺们黑地睡不着觉!年轻娃子家,懂啥好,啥不好的?你不想听算啦,可以把耳朵捂住。俺们想听,群众们想听。你只管出钱,其它的事儿不叫你管。”队长陪着笑说:“奶,你想得太简单啦,出钱不出钱,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,得和会计商量,钱从哪里取,怎么走账,统不好办哩。”这次不是老婆一个人说话,大伙纷纷开腔:“社会,你说话不算,俺们都没有找别人,偏要找你这队长?不用这,这,这,那,那,那地推,看央着你的啥能处啦!”老婆又半真半假地发起脾气:“不用给他说恁些,社会,你今天要不答应下说书这回事儿,我非得拿拐棍括你不中!”队长赶紧离到一边:“奶,把拐棍放下,我答应不就完事了吗,不就是说两三天书吗?既然想听,那就说吧。” 一物降一物,一级降一级。队长再厉害,却害怕奶奶辈的。用同样的方法,逼着另一个生产队也续了三天。仓头街有四个生产队,中街,南头、北头和上圪瘩儿。中街队和南头队说(说书)过了,开始打北头队的主意。北头队的队长夫人恰巧是这次还愿的神婆队伍中的骨干。队长夫人说:“俺那位统死鬼哩,从来不好听说书。”大家就鼓动队长夫人:“那你可没办法啦?回去跟他说,说书倒还罢,要不说书,不给他做饭吃!饿不死他哩。”大家伙给队长夫人鼓劲儿,出点子,队长夫人回去一个劲地吹“枕头风”。三吹两不吹的,事儿就吹成了,北头队又续了三天。 最后剩一个上圪瘩队了,还没轮到说书人去联系,也没等到神婆们开腔,其它三个队的队长说话啦。队长见队长,天天话短长。大队开会,队长们天天见面,谈及说书的事儿,都开始“将”上圪瘩的队长:“说书哩,俺们都说过了,该轮到你队啦。”上圪瘩队长说:“你们说呗,反正俺们队不说。”另三个队长不干啦:“弄这是球!咱四个队是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,跑不了你,也蹦不了我。要弄啥都得弄!凭啥俺们队说书叫你们队的人白听?你不想说书,就管住你队的群众,把耳朵捂住,别去听说书。光想听逛书,不想掏钱,哪有恁美的事儿?说(书)吧,伙计!大家群,小家轮儿,都说(书)了,咱不能另尿一股吧?”大家七言八语的说得上圪瘩队长哑口无言,只好表态:“你们说几天(书),俺们也说几天,不落你们的话尾巴,弄得好像俺们说不起书似的。” 就这样,五天神书加上四个队各三天,我们在仓头街共说了十七天书,创造了有史以来仓头街说书时间最长的纪录。据人们说,仓头街的书统不好说哩,好多说书的到这打不出,说个一半天的就打发“离庙”。 其实不只是仓头街的书难说,所有街道地方的书都难说。有多种因素,一是较农村而言,公社所在地的街道就是政治、文化和经济中心,相当于一座“小城市”,经得多了,见识得多了,眼界自然就高,一般的东西很难入他们的“法眼”。电影、戏他们都不稀罕,何况小打小闹的说书?二是街道地方的人都比较“逛”。这里所说的“逛”不是逛街的逛,而是圆滑,吝啬的意思。“宁舍十句话,不舍一口水”,用农村人的话说,就是光玩嘴,不办实事儿,称为“嘴待客”。有这样一个笑话,有一个乡下人去街上赶会,碰上了在街上住的亲戚。亲戚嘛,一见面,自然亲热得不得了,连忙拉住手:“走,走,走,到吃饭时候啦,赶紧去家吃饭。”乡下人呢,知道街面上的人一般都是“巧让人”的,不是真心让去家吃饭的。就再三推辞:“不去,不去,还不饥哩。”街面人呢,说什么也不干,拉住就往家里拽,一边拽,一边还说:“到家门口了,不往家去,看不起人不是?吃饭时候,说啥也得去吃一碗饭。”拉着,拽着,就到了家门口,一只脚踏到门里了,忽然又说:“哎呀,你看看,真不愿意去家,那就等下回吧,下次一定来家啊,再不来我可要生气哈。”弄得乡下人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尴尬极了,这不是秆草捆老头,丢个大人嘛。 其实街面上的人“逛”也是逛的道理,接触的人多,三亲四友的也多,七大姑姑八大姨的,平常赶个会的,多能遇见。如果太厚道,逢人就往家里拉,就有管不完的“闲饭碗”,也贴不起啊。老是看见装作看不见,躲着不打招呼,亲戚时间长了也会生疏。没有办法,只能嘴上客气一番。久而久之,街面上的人“逛”也就习惯了。 但是,这一次仓头街说书,似乎打破了这种成见。特别是烧香念佛的善男信女们,争先恐后地管说书人的饭,割肉煎鸡蛋的,招待得特别厚道,而且管饭是义务,没有生产队粮食工分的报酬。我们说书的在仓头街也确实风光了一把,每天在街上溜达,都能碰到村里人的来买东西什么的,满是羡慕的眼神也令人有些飘飘然的感觉。
[1] 舅子:新安方言里,叔嫂之间开玩笑,嫂子会笑骂兄弟为“舅子”。 [2] 坡池:山坡上自然冲积形成的大坑,用以存储雨水。称为“坡池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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