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穷水尽疑无路(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二十一
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吕武成 日期:2022年11月20日 点击量:
 

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二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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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穷水尽疑无路

当把王老师和郭汉老师各自送到家中,然后踏上返程的路时,并没有释放或解脱的轻松之感,步履反而更加沉重、迟缓。回头去再望一眼坡顶上(促读“diáng”),心中五味杂陈,思绪万千。今之一别,非同往日。往日是短暂的分别,收罢秋,或收罢麦就又找到老师,高高兴兴地出门说书了;今日辞别,别出了人生的分水线和转折点儿,表面上辞别的是老师,实际上可能告别的是说书生涯。

生活总是充斥着两面性和对立性。经年累月,日复一日地侍候两位失目的老师,一成不变地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,说实话,真是絮烦得不能再烦,巴不得早点甩掉这个包袱,摆脱这个累赘,跳出这种乏味且辛苦的日子。今天终于摆脱了,轻松了,跳出了,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,总觉得心时空落落的,像失去了什么。一句话,侍候着烦,猛一下不侍候了,反而又变得不习惯,不适应。下意识里,不自觉、不受控制地去回忆一年多来师徒间相处的点点滴滴、朝朝暮暮,像过电影般在脑海中放映。路途上,说书间,吃饭时,睡觉前,时不时地说笑打趣,时不时地抬杠拌嘴,时不进地被骂上一顿,时不时地被表扬一番……。学艺生活,有苦,亦有乐,苦乐相伴,虽忙碌,却充实,喜忧相间。充满着苦辣酸甜,五味杂陈。如今,五味少了两味,生活便索然无味。

说书,社会地位低下,被人瞧不起的行业,浪荡江湖,四海为家,被称为“巧要饭”的营生,却让人爱恨交加。烦恼时,感觉一无是处,十分厌烦,百无聊赖,千愁万怨,恨一声:说书啊,想说爱你不容易!可一旦真的抛弃时,却又有万般不舍,千般不忍,百爪挠心,十分难受,叹一声,说书啊,想要舍弃何其难?不干了想,干了烦,你说这贱不贱!

忘不了书场上唱书帽潇洒自如,神气活现,赢来阵阵喝彩和姑娘们摄人心魂的秋波;忘不了拉弦时滥竽充数,装得怪像,却勾来了大闺女们羡慕的眼神;忘不了老鼠吃猫,徒弟敢挑老师毛病,反赢得表扬的自豪;忘不了曹村途中,凤凰山上与放牛女们打牌逗趣,说笑取闹的快乐;忘不了望古垛说书,那个摊“摊馍”的,朴实、善良的姑娘;忘不了刘八岭说书,那个叫雪的中学生,躲在拉弦的背后,乘人不注意,偷偷塞给我青涩的情书,迫使我滋生了朦胧的初恋情愫;忘不了灵宝寺河山上,那个叫变草的姑娘,精心给我衲的鞋垫,并手把手地教会了织布和纺花,尽管织的布忘了掏交而被返工,纺的花像豆芽儿似的粗细不匀;忘不了夜走百里,明的是为听一场锣鼓书,暗的是为了多看一眼人家漂亮姑娘……

算啦,不说啦!越说越不靠谱了!思绪的闸门一旦放开,便如脱缰的野马,不可收拾。怎么把该说的,不该说的全部抖搂出来了?唉,这嘴无把门的也就罢了,键盘敲起来也没有节制啦。有些事儿只能心里想想,咋能顺嘴流,信马由缰,“信笔开河”地往外撂呢?真的惹人见笑哈。叫老师知道,又该骂我“成色瞎”啦。

有的说,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呀,赶紧拐回去给你老师赔个不是,把以前说的话收回,不就妥啦?看你说哩!男子汉大丈夫,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,咋能吸回头?说句话掉地下砸个坑,下雨连阴天在坑里边洗脚都不耽搁事儿!一碗水泼到地下,还能再拾起来?开弓没有回头箭,好马不吃回头草!既然给人家已经打过交待了,咋还能说话不算话,涎着脸回去说,老师,我说话算放屁。这算人办的事吗?

回到家,立即投入到繁忙的收秋、种地中,忙得不亦乐乎,不可开交。一忙起来就把这烦心事儿暂时忘到脑门后了。顾不上想,无心思想,管他哩,事大事小,到刚儿[①]就了。黑洞洞往南地赶吧,赶哪说哪;仰摆角[②]尿尿,流哪是哪。车到山前都有路,宋士杰告状,走着说着呗。

等秋收罢,玉秫秫上架,麦种上,红薯刨了,菜出了,红薯片儿晒干归仓了,两个月过去了,这才彻底闲了下来。

有俗语,闲愁,闲操心。忙时顾不上想,闲下来就要想事儿,一想事儿就要操心,一操心就要犯愁。说书的路,走了一年多,拐弯抹角地兜了一大圈,却又清零,归到了毕业后,学说书前的原点。一年多时间,学艺时的打拼,努力,取得的那么一点小小的成果,顷刻间付诸东流。学艺一年多,自以为已经可以成妖、成仙了,结果被孙悟空一棒子打回了原形,一切又从头开始,从零起步。人生的路以后如何走,走向哪里?通俗地说,以后该干些啥?怎样挣钱养家糊口,成家立业?这些烦心事儿,见缝插针一般,在闲下来的空隙里,一古脑地涌入脑海,挥之不去。

不说书了,总得寻点事儿干干吧?总得挣点钱吧?总不能呆在家中无所事事,吃闲饭,当混鬼[③]吧?这是摆在面前很现实的问题。土地大承包后,农闲时农村家中哪还有闲人?哪有像我这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呆在家中吃闲饭?不用听母亲的唠叨,看哥嫂们的白眼儿,自己都感觉抬不起头来。

找点啥活呢?那个年代,那种地区,经济落后,信息闭塞,可干的活儿,可挣钱的门路少之又少。可真应了我那老侄女女婿江子的话:“除了说书,你还能干点啥?”

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坡顶上五头、正村一带没有矿区,学手艺人多。农闲时上门吆喝轱辘锅、定秤,铁匠、木匠,镶牙、照相的多来自坡顶上。人们常说,坡顶上人心灵手巧,聪明,会干巧活儿,挣巧钱儿。比如说书的大都出坡顶上,山底下(促读“diá”)很少。我们大山以下煤矿、硫磺矿很多,青年人,男劳力农闲时,除少数在县办或乡办矿上,如五一矿、黄沙坪矿、八一矿当工人外,绝大多数都是早出晚归,背上干粮,跑上十来里路,翻山越岭,到竹园或许村下煤矿或硫磺矿。坡顶人常说山底下人实诚,不惜力,不会做生意,爱挣死钱儿,出死力。这话一点儿也不假。

这些小矿一般不被人们称作“矿”,叫“窑”,如煤窑、胡子窑等。“胡子”是硫磺矿石的俗称。专门开采硫磺矿石的就称为“胡子窑”。在这些小矿井底作业的叫“进窑”,或“下窑”,以后又称为“下井”。在这些煤窑或胡子窑上干活的人们不叫工人,而是称为“窑匠”。当时小矿条件落后,设施简陋,配备不完善。其劳动的强度,环境的恶劣可想而知。当“窑匠”是最低下,最苦最累,最不安全的行业。想想都可怕:整天吸着煤灰、粉尘,喝着炮(硝)烟,油烟(柴油灯冒出的烟)、瓦斯,置身于“四块石头夹一块肉”的环境里,塌方、冒顶的危险无处不在,阎王爷随时随地可能就会来取你的性命!难怪人们常说,玩船的是死了没有埋,下窑的是埋了没有死。真实写照啊!

“窑匠”苦是苦,险是险,却是新安县大山以下唯一的能挣钱,且挣钱来得快,来得实在的职业。只要肯下力,不怕脏,不怕累,不用怕失业,撅着屁股到哪里都能找到挨打的地方。

既然找不到其它合适的活儿,就跟着众多的老少爷们一道去竹园“进胡子窑”吧。“进窑”不是没想过,也不是没干过。早在辍学之后,没学说书之前,就听着箩圈湾俺舅爷的话,跟着大哥到竹园关帝窝胡子窑上“熬小筐儿”,干了七天,便败下阵卷了回来。

不在新安县大山以下进过窑的,可能不知道“熬小筐儿”是咋回事儿。“进窑”不是一般的苦,也不是一般人都能干得了的,需要一个艰难的锻炼、适应过程,这个过程叫“熬窑匠”。很多人经不起这种历练,熬不过这个关口,便半途而废。“熬窑匠”得先从“熬小筐儿”做起。所谓“小筐儿”,就是窑底下的最早,最落后的原始运输工具。用粗荆条儿编织成结实的长方形筐子,安上四个木制的轮子,叫“陀子”,配上一联套在肩膀上拉筐的“袢”,一个新筐就扎成了。“熬小筐儿”就是学徒弟,学成了就是“老筐”,“老筐”熬成了,就可以进窝(进入采面)当“老镢儿”(镢工或掘工),被习惯性称为“老角儿”。“老角儿”是窑匠中师傅的级别,是熬成了的标志。比如我大哥进了多年窑,已经熬成“老角儿”了,后来还成了班长,主任哩。

不想提起那七天“熬小筐儿”恶魔般的经历,简直是暗无天日,不是人过的日子。戴着“作帽”,顶着“穿灯”,拉着二百来斤的小筐儿,赤着双脚,匍匐穿梭在低矮、狭窄、潮湿,上岭下坡儿,高低不平的巷道里。头顶上的灯照亮席大一块,面前、身后黑咕隆咚一片。稍不小心,不是头上碰个疙瘩,就是脊梁上擦破一尾皮,血淋淋、火辣辣地疼。一天下来,腿困腰酸,骨头像散了架一般,坐那起不来,躺那不好受。七天头上,已经是伤痕累累,体无完肤。老母亲见状,哭着说:“咱不干了,任凭穷得拉棍要饭,这辈子再不进窑啦。”后来,就学了说书。

经历了一年多桌上请饭,张张嘴,动动手指头,轻松、舒适的说书生活,再回头去“熬小筐儿”,能下得了那力,吃得了那苦吗?别说母亲不同意,自己也含糊,心虚,不敢去尝试啊。

有人沉不住气了:这也干不成,那也不合适,倒是还去找你老师说书去呀!真的替你不开窍,畏畏缩缩的着急!

不用你说,何尝不想?尘世上啥药都有人卖,就是没人卖后悔药的,要不咱去买点儿?倒是想去找俺老师啊,但晚了。打听过了,人家已经找下人,把我的位置给顶替了。听说是郭汉找的,郭庄村的郭圈子,比我小几岁。虽然秋前说过,给我留有后路,但眼下把后路给堵死了。这也不能怪老师,总不能为了给咱留后路,不开辟人家前边的路吧?咱是啥人,人家不能总等着咱吧?

就在“山穷水尽疑无路”之际,却峰回路转,迎来了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机遇。同一个公社,却从未谋面,也没听说过的说书同行刘大江找上了门来。

刘大江,新安县仓头公社仓西沟大队宣沟村人。字面上写的“宣沟”,实际上在我们那都叫成“酸沟”。刘大江是大名,小名叫茅池。别笑!一听这名字,就知道父母一定是晚年得子,娇生惯养的。

在过去医疗条件落后,孩子成活率很低。农村迷信说法,认为给孩子起的名字越下贱,越肮脏,就越好养活。原因是这种名字阎王爷听了就讨厌、反感,不受欢迎,也不会派小鬼来勾魂,以此达到长命百岁的目地。所以就有了“茅缸”“茅池”“粪堆”等听起来脏臭难闻的名字。有的小孩儿起小动物的名字,如“狗子”“猪娃”“骚胡”等,给阎王爷造成是动物不是人的错觉,让判官在生死薄上找不到,也就无法来取命了。还有的给孩子起个很硬、很结实的名字,如“铁蛋”“石头”“门墩儿”等,让所有的东西都克不动,攻不破,小鬼见了也无奈何,从而达到强身健体的目的。总之,名字越粗俗,越低贱,越难听,反而是父母待得越娇,越重视。

刘大江不是一个人来的,还领了一个失目的年轻人,是给他拉弦儿的。后来才知道,这个失目的叫王箩筐,大家都叫他“矿子”。是北冶后骆岭小南沟的。矿子默默无闻,他的老师却是大名鼎鼎的王管子。矿子是个苦命人,天生残疾,失目不说,自幼就没有了父母,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了过来。幸亏他有一个疼他爱他的奶奶,还有知大义,明事理的叔叔婶子,一家人从没分家,一直无怨无悔地照顾他长大。奶奶老了,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,叔婶再亲,但负担很大,不能等同于父母。矿子也就成了奶奶的“墓里愁”,得给他找个饭碗,谋条生路,不至于以后受死、饿死。为此奶奶、叔叔绞尽脑汁地想办法。明眼人还有很多在家窝着没有事干,一个瞎子能有啥办法?恰巧王管子来小南沟说书了,一说很长时间,人也熟了,奶奶就央求王管子收下她孙子当徒弟。王管子是红人哪,投其门下学徒的排成队,挨都挨不过来,所以就婉拒了。架不住奶奶打感情牌,一来而去,王管子竟认奶奶做了干娘。这没法了,任凭别人不收,也不能不收自己的干侄儿呀。面子抹不下,关系割不开,只好收下这个徒弟,在这住了一个月,专门教他拉弦儿。但终究王管子的徒弟太多,干亲戚遍天下,根本就忙不过来仔细教这个徒弟,也始终没有机会把他带出去。所以矿子虽然名义是王管子的徒弟,却名存实亡,窝在家里,得不到指点和实践的机会,技艺也长时间得不到长进。天无绝人之路,这次刘大江找不到拉弦的了,便饥不择食,寒不择衣,把他带了出来。

早就听说宣沟后地有一个年轻说书的,叫刘山叉,也产生了去拜访一下的想法,但后来又听说,好像那是前些年的事儿了,现在已经改行,下煤窑啦。于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。不想今天冷不丁又冒出一个说书的刘大江,也是宣沟的,咋就没听说过呢?

疑惑归疑惑,有同行说书的找上门来,终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、喜事儿。说书的常念一首定场诗:“高高山上一棵蒿,不见同行心发焦,今日见了同行面,喝口凉水也上膘。”同行相遇,不亦乐乎?何况我想登高,有人搬来一把梯子;我想瞌睡,有人递过一个枕头?走投无路时,忽然现出一条光明大道;久旱无雨,盼来一场甘露。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儿啊。

为此,他们二位受到了我和母亲热情地招待,享受到了少有的打鸡蛋擀捞面条的礼遇。我和刘大江一见如故,聊得很投机,交谈中很快知道了他的来历和来意。

刘大江说,他自己从小就喜爱文艺,好侍弄个乐器,唱两句野戏,拉个二胡,吹个笛子什么的。前几年迷上了说书,东借西挪,拼凑了一把说书用的坠胡,买了一个书鼓,找来几本书,抄了几个段子,就开始自钻起来。他没有经过师,不是不想投师,而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和和人选。按理说,他和刘山叉一个村的,可以向人家学习呀,但好像二人不是那么相合。据刘大江说,他们厮跟过几天,半斤对八两,谁也不服气谁,谁也看不中谁。后来又跟坡顶上五头的张海谦厮跟了几天,也没正式拜过师,属于伙计份儿。由于刘大江特别聪明,极善钻研,学起啥特别用心,一来二去,学会了很多东西,掌握了很多技巧,竟然自立门户,开始独自领班干了起来,并且还干得有声有色。正应了王老师说过的话:“一分江湖也吃饭,十分江湖也穿衣。”

只所以刘大江在说书行里默默无闻,甚至方圆附近很少有人知道他会说书。一来是干时间短,和我认识时,还不足四年,艺龄浅,知名度当然不高。二来他平时不常在近处说书,一般都是跑黄河北济源一带。三来他是非职业性业余的说书艺人,农忙时种地,农闲时做些小生意,没生意可做了,才想起说书,成了“放羊拾柴禾——捎带”。因为他说书不专业,没有稳定性,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的,所以一直没有固定的,合适的搭档。用老粗话说,就是没有搁住好伙计,走马灯地换。因常在黄河北说书,便在济源大峪找过红岭的崔小庭,上寨的王小伟给他拉过弦,均不可靠。

这不,前段时间种完地闲了,说书瘾犯了,急着出去说书,找不到合适的拉家儿,听说骆岭有个王矿子在家闲着,就找着给领了出来。试着说了两场,换两个地方,都不行。按刘大江的说法,嫌矿子的弦儿不中,慢,跟不上趟不说,好多地方都没给他拉住。他说,说书的好坏,与弦子关系可大,好拉家儿与瞎拉家儿错位不小。弦子拉得好,唱着分外得劲儿,省力,效果好,弦子拉不住,唱着分外别扭,拌嘴,费劲儿,如同老牤牛掉井里,有气力使不上,说出来的书也不抓人,不叫好。还没唱两天哩,累得喉咙也哑了。这样下去不是事儿,不知听谁说的,寺上的平王沟楼下有个说书的,就打听着,问着摸过来了。

我给刘大江称“刘先儿”,我说:“刘先儿,你嫌王矿子拉得不好,侍候不住你,我也是瞎拉家儿哈。不知能不能给你拉得住。”

刘大江哈哈笑着:“好拉家儿,瞎拉家也不是你说了算,是骡子是马,拉出来溜溜不就知道了?再说,咱也不是啥好说家儿哈。好拉家儿人家还看不中咱咱这瞎说家儿,说不定还不侍候咱哩。只要吕先儿不嫌咱说得赖都中。”

哈哈,我也成“吕先儿”啦。一高兴,激道:“咋弄?要不咱桌拉开说一场试试?”

“那是必须的。干啥说啥,卖啥吆喝啥。咱就是干说书的,还能怕说(书)?吃得饱饱的,喝得足足的,不说书想干啥?拉桌子!”

八十年代的农村,来了说书的,人们还是挺稀罕的。虽然俺的家在楼下村的最高点——上坡,距村子较远,但弦子一拉,鼓一响,大家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,三五成群,说说笑笑地跑到上坡,涌进家中。一时间,破烂的土窑前,半天地窑院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。

近水楼台先得月。最先到场的是住得最近的紧邻居,我的叔伯侄媳妇儿。因为我辈分高,叔伯侄子们大都比我大。侄媳妇一眼看见刘大江,惊喜地叫了起来:“咦,我当是谁,原来是你——茅池!你咋啥时候学说书啦?”

我纳闷:“咋着,你们认识?”

侄媳妇说:“刘茅池,我再不认识可好啦!扒了他的皮也认得他的骨头!”

人不熟识,话敢这样说吗?大家说明原委,才知道不是一般地熟。原来刘大江媳妇和俺侄媳妇的娘家都是北冶西岭大队九孔窑村的。不但一个村,而且还是亲叔伯姊妹。怪不得人家敢扒刘大江的皮哈。

刘大江也不客气地说笑:“咋?摸到你门上啦,连个饭都不管,还想扒我的皮哩。我就这一个的卡布衫,不中脱下来给你吧。”

侄媳妇说:“先说(书)一场听听,(书)说得好了,自然好吃好喝管你饭,(书)说不好,恶水[④]也没有!吃饭?少吃!小心把茅勺[⑤]给你掂啦!”

刘大江笑着反击:“敢掂了,我去把你家舀饭的勺子拿来!”

河洛民间习俗,小姨子(或大姨子)和姐夫(或妹夫)之间相互毛捣,说笑话,逗趣是正常现象。有道是不说、不笑、不热闹嘛。

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,不但侄媳妇和刘大江熟识,还有好几个邻居都认识他。比如俺没出五服的一家子赖毛哥,和刘大江打过招呼后,当众介绍:“茅池我早就认得,是俺娃们姨家閁哩,可是个能人啊!五把叉,啥都会,搁哪都中!从小卖蒸馍,啥事都经过。在学校宣传队上拉过二胡,吹过木笛,出学门后在东沟进过窑,挑过碳,学过木匠打过铁,还膨过玉秫花儿(爆米花),后来学了说书的。说书说得也可美。”

刘大江呵呵地笑着:“我这点家底儿叫你一下子抖搂出来完啦。”

早有人不耐烦啦:“开始吧,别光说不练,等于扯蛋。”

“中,开始!”乡里乡亲的,就是这,不掏钱,听逛书吧,性儿还是这样急。我赶忙支好鼓,定好弦,板打弦拉就开书了。

刘大江敲了两下鼓,打了两下板。说实话,真的不敢恭维。到底还是没经过师,没有受到正规培训,钢板、鼓点儿的基本功都不扎实。说是打钢板,听着咋好像摇牛铃的声音。

还别说河洛大鼓届真有摇牛铃说书的:听王老师说,洛阳有个孙山耀,唱戏出身,改行说书,不会打钢板,就手摇着牛铃来代替钢板,不过书说得相当好,也相当出名,摇牛铃说书一时成为独家,传为美谈。

刘大江虽然不是摇牛铃,却和摇牛铃的声音差不多。在他手里,钢板成了陪衬和摆设。钢板别说指挥一切啦,得让一切指挥钢板。敲的鼓点儿也就是停留在学校宣传队打战鼓的水平,直来直去,不会拐弯,没有花点儿,一听就知道没有功夫。不过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。下面听书的真正懂的又有几个?也没有人说人家“白脖儿”,钢板打得不好,鼓敲得不咋样儿。

过门儿拉罢,等到张嘴一唱,我开始服气了。刘大江的嗓子不大,音域不宽,唱腔略显沙哑,但嗓音特别沉稳、瓷实,有力度,且咬字狠、准、稳,一个字儿,一句词儿,都能清晰无误的送到听众的耳朵里。这是一种典型的“小铁嗓儿”,这种腔听起来好像沙哑,其实永远这个样子,相当地扎实,耐盘打,不会哑得唱不出来。看似沙哑,却有磁性,耐听。

刘大江板打得乱,鼓敲得慌,但唱起来却是不慌不忙,沉稳自然,有条不紊,徐徐道来。腔不高,声音不大,却能马上吸引听众静下来,用心专注地去听。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这套本事,“是神仙都有一把棕刷”,这话一点也不假。

刘大江唱的是《龙三姐拜寿》。这段书是我初学入门时的“看家书”,自以为唱得很熟,很好,但和人家刘大江唱这段比起来,还是逊色了些。俺老师唱这段书,郭汉唱这段书,王河清老师也唱这段书,可以说我耳朵都能听出茧子啦。但听刘大江的这段《龙三姐拜寿》,却听到了不一样的版本,不同的味道,能吸引我津津有味的听下去,说明人家这段书说得是相当成功的。

刘大江的河洛大鼓中二八板(二八板是我后来才知道的,系河洛大鼓的一种主面唱腔板式,估计刘大江到老也不知道他唱的这种调叫二八板)唱法,极大程度地汲取了豫剧中豫西二八的特点,叙述中带着抒情,把人物的喜怒哀乐倾注在高低起伏,悠扬顿挫的旋律里。很看好这种唱法,以至于尽力模仿,出师后很长一段时间沿用,成为自己唱腔中的一部分。

刘大江的道白、表演也很到位,当说到老员外荒郊遇到顽童们残害长虫(蛇)时,重重咳嗽一声,弯腰做捋胡子状,严厉地大声训斥:“常言说,一根长虫,三分神灵。你们这些娃们儿,把它一刀两断不说,还想剥它的皮张胡弦儿学说书哩!还不赶快,给我,爬走!”顽童们吓得一个个圪溜溜四散逃去……。通过惟妙惟肖的语气、动作、眼神和表情把老员外的人物性格演绎得栩栩如生。这一系列的活灵活现,俺老师他们是弄不来的;这种细如毫发,生动传神的情节,是俺们说唱《龙三姐拜寿》中所没有的。听这一段书,真的长了不少见识,学了不少精细,不得不让我重新审视这个精瘦细高的小窄脸儿,貌不惊人的刘大江的艺术魅力。

一段书下来,人们方从书情中回味过来,虽没有鼓掌喝彩之声,却纷纷交口称赞,议论人家这书说得不错。桃园的大奇哥是老书筋,听说说书跑断腿,也赶过来了。他一边噙着旱烟袋,津津有味的吸,一边侧着耳朵,专心致志地听,进而闭着眼睛,慢慢地品。等书停了,才睁开眼睛,说:“武成,人家这说家儿,一点儿也不比你老师小王先儿在下。你们搁伙计,中!”



[①] 刚儿:新安县大山以下土语,听音记字。跟前、近前之意。

[②] 仰摆角:新安方言,听音记字,仰面朝天的意思。

[③] 混鬼:新安县大山以下农村把不务正业,无所事事混日子的人称为“混鬼”。

[④] 恶水,新安县大山以下把发馊的剩饭菜汤“泔水”叫“恶水”。

[⑤] 茅勺:舀人粪尿带长把的勺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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